第四十八章 苞米地成了焦點 (第2/2頁)
一大覺醒來,三遍雞鳴已經把灰濛濛的天叫得大亮了。艾育梅起來忙活,一把柴禾燒開半鍋水,兩舀子灌進暖壺,一舀子倒進臉盆。黃士魁起來洗臉的時候,艾育梅扎著圍裙,用大鍋熱了昨晚剩的混合面發糕和剩菜,又炸了一碗雞蛋醬。風雖然停歇了,天依然陰沉,簷頭垂一簾雨幕,珠瑩玉透,簇簇下落,地上積水中彈跳著無數的水泡。
艾育梅說:“昨兒後半夜這場雨下得沒完沒了,早上一看下了個溝滿壕平。這雨下得挺及時呀,曬蔫的秧苗都支稜起來了。”黃士魁叫被窩裡的孩子們起來吃飯,艾育梅說:“打個傘,去園子裡掐點兒蔥葉,在揪幾個小辣椒。”吃飯時,入戶廣播傳出金書山的聲音:“注意了啊,吃完早飯,全體黨員抓緊到大隊會議室學習重要檔案,八點半準時開會,我再通知一遍……”
吃過早飯,雨還未停歇,空氣非常溼潤清新。黃士魁穿上雨衣出了房門,一跐一滑地到了大隊部。可過了九點,黨員們還沒有到齊。
金書山進播音室開啟了擴音器,“噗噗”吹了兩下:“黨員注意了,通知八點開會,可現在都九點了,還有人不到,咋回事兒呀?在家磨蹭啥?是,天下雨了,可下雨有的人咋來了?是,地挺濘,可不怕濘的都來了,怕濘的都沒來……”他通知完,回到會議室,坐在桌子後的凳子上看報紙。
黨員們陸續到來,黃士魁說笑:“老金,我剛才聽你講話,還不怕弄的都來了,怕弄的都沒來,敢情我們來都是挨弄來了。”金書山笑道:“你說你咋竟挑小字眼兒呢,咱東北話方言字眼兒好重音,我說的是泥濘的濘,不是挨弄的弄。”艾育梅領著小成玉進來時,公冶平說:“你說你來開會,咋還領一個幹啥?”艾育梅說:“是個跟腳星,不讓來不行。”穆逢時俯下身,逗道:“小玉,我們開會學習,哪有你事兒!”小成玉歪著頭說:“我也來開會,我是小黨員。”她說得非常認真,逗得大家一陣發笑。金書山敲敲桌子:“別笑了,現在開會,先學習計劃生育檔案……”
第二生產隊南場院上,散停著四五掛馬車。滿車的草梱子還沒有來得及卸,被澆得精溼。馬都卸下圈進了馬棚,車轅子用支腳朝天支著,像架起了幾門高射炮。雨綿綿地下著,雨水順著場院的斜坡緩緩流淌。從一掛馬車底下傳出一個女播音員樣的聲音,那是看場院的馬寶囡披著塑膠布躲藏在裡邊讀小說:“這兒是小鎮的近郊,又幽靜,又沉寂,只有松樹林輕輕的低語和春天大地上散發的土味。他的同志們就在這地方英勇地犧牲了……”
被澆透的地面已經鬆軟了,馬車支腳開始微微鬆動。馬寶囡完全沉浸在小說之中,絲毫沒有察覺,她翻過一頁繼續讀:“保爾緩緩地摘下了帽子。悲憤,極度的悲憤充滿了他的心。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。這生命,人只能得到一次。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:當回憶往事的時候,他不致於因為虛度年華而痛悔,也不致於因為過去的碌碌無為而羞愧;在臨死的時候,他能夠說:‘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,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——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。’”
細雨在綿綿地下,泥水在緩緩地淌,支腳在悄悄地挪動。馬寶囡根本不知道危險正在來臨,她還在十分投入地朗讀:“所以應當趕緊地生活,因為不幸的疾病或是什麼悲慘的意外隨時都可以讓生命突然結束的。”
讀到這裡,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。突然呼嗵一聲,車轅子因支腳滑倒猛地落了下來,馬寶囡被砸在馬車底下,車上的草梱子顫了顫,抖落下無數水珠。“啊——救命——救命啊——”這悽慘的喊聲,馬號裡的人都聽見了。孟祥通、秦佔友等人也顧不上穿雨衣、戴雨具,急忙往馬車這邊跑。雨水淋在他們頭上,順著臉、脖子往下淌。來到出事兒地點,孟祥通喊:“大馬囡砸車底下了,趕緊抬車轅子!”這時候又跑來幾個勞力,穆逢時指揮眾人將車轅子抬起重新支上,將馬寶囡抬了出來。
黃四亮跑到大隊部報信兒,一進會議室的門就喊:“出事兒了,大馬囡看場院被砸在馬車底下了!”黃士魁一驚站起來,報紙滑落在地,急問:“人咋樣?”黃士亮說:“夠嗆啊!”金書山撂下報紙:“快,救人要緊。”學習會立刻終止,黃士魁到衛生所叫了郝行一大夫,一幫黨員跟著金書山急急奔向第二生產隊場院,穆逢時通知了知青集體戶,幾個知青也隨後火速向村南奔跑,一時腳步凌亂,泥丸飛濺。
到了二小隊場院出事現場時,雨勢已經減弱。馬寶囡極其痛苦地**著,那臉上已經分不清汗水淚水和雨水。郝大夫簡單檢查了一下,表情凝重地對金書山、黃士清說:“挺嚴重,腰梁骨可能砸折了,應該抓緊往縣裡送。”馬貝囡哭叫著:“姐姐呀,你咋樣啊,能不能動呀?”馬寶囡死死抓住妹妹的手,哭道:“我,我,怕是不行了!”馬貝囡將姐姐的頭抱在懷裡,安慰道:“不會的,不會的,肯定會治好的。”徐二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喊道:“寶囡,你要挺住哇!”穆逢時安排秦書貴套馬車,眾人忙卸去了一車青草。公冶平從小隊隊部炕上抱來一床褥子,艾育梅幫著把褥子鋪在墊起一層草的車板上。徐二山託著馬寶囡的腰,同幾個勞力一起將傷者抬起來,往車板上移動時,艾育梅大聲提醒:“小心,小心,穩當些,穩當些……”黃士魁招呼道:“穆隊長,小馬囡和徐二山,一起跟去。”馬車啟動時,黃士魁提醒金書山:“趕緊給公社知青辦打電話,報告情況。”金書山轉身離去時,艾育梅發現腳下的泥地上有一本書。她彎腰撿起,只見印有刺刀枝丫圖案的封面滿是泥水。
數日後,穆逢時和徐二山帶回訊息,說馬寶囡腰梁骨折了,傷勢十分嚴重,轉到三江人民醫院換了鋼板,但是她永遠站不起來了。艾育梅惋惜道:“大馬囡那孩子白瞎了,一朵花骨朵還沒開就殘廢了。黃士魁發現徐二山情緒非常低落,勸說道:“你和大馬囡好,大夥都知道。可她治完病就直接回浙江了,雖然下身癱瘓了,但好歹留了條命。你呢別上火,想開點兒。”徐二山嘆息一聲:“來時好好的,回去卻坐輪椅了,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!”
南大排的苞米棵子得了肥料,吸足了水分,長勢洶洶,徐徐的風中彷彿能夠聽見往起拔節的聲音。又過一些日子,那苞米葉子長得墨綠墨綠的,似乎是畫家們將那綠彩全傾撒到了地裡。
在等待鏟三遍地的空當,閒人們吃過晚飯又聚在老神樹下乘涼聊天。穆逢時見二祿和曲二秧都在,故意說:“本副隊長問問你們,最近看過南大排苞米地嗎?”曲二秧說:“看到了。”穆逢時說:“出息沒?”曲二秧說:“確實是出息了,尿素確實沒白用。”二祿卻說:“苗雖然緩過來了,可是我還是很擔心。”穆逢時問:“既然苗出息了,你還擔心什麼?”二祿說:“苞米葉子貪青,怕秋後苞米棒子上不來呀!”穆逢時說:“有啥苗長啥籽,這苞米長得這麼好,還愁上不來?”二祿說:“現在三遍地還沒鏟呢,說啥還早,等到老秋看,要不啃裹老杆子才怪!”
人們議論苞米地的話又傳到黃士魁耳朵裡,黃士魁對穆逢時說:“三鏟不如一趟,等鏟完三遍地,讓車老闆打接高再多趟一遍地,促早熟增產量。如果趕上秋天晴好,肯定不會貪青,到時候問他們個啞口無言。”穆逢時點頭應下,見黃士魁說得這麼肯定,把懸著心放下了。
關連群和鮑福仁時而下來蹲點,時常到生產隊與社員一同勞動。鮑福仁發現關常委對鬼子漏的工作表現不太滿意,於是私下給鬼子漏掏耳朵。“我們找大小隊幹部和社員談話,論群眾呼聲,你沒有黃士魁高,連你叔輩哥哥和老丈人都不抬舉你,你咋整的呢!這次調整班子,我感覺關常委對並不看好你,你很有可能被調整下去,你得有個思想準備。”
一聽這話,鬼子漏耷拉下腦袋。鮑福仁又給他打氣說:“打起精神來,不到最後不能報熊!”鬼子漏又點頭哈腰地說:“謝謝提醒,還得仰仗您多給說些好話。”鮑福仁沉吟一會兒,又提醒:“記著,你的最大對手就是黃士魁,如果抓到他把柄就往死整,或者挖個坑讓他往裡跳,一定要把他整垮。我給你出個主意,你怎麼辦……”聲音雖然壓低了,但姚錦冠全聽見了,面露驚詫時那一臉雀斑又醒目了,忍不住插問:“這麼做好嗎?”鮑福仁坐直了身子,挑著半截眉說道:“婦人之見,難成大事。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。好嘍,該說的我都說了,不該說的我也都說了,明白不?”鬼子漏點頭哈腰:“明白,明白,你這都是為我好,以後還得仰仗您呢。”
時逢生產隊開始鏟三遍地,二小隊每天早上都由穆逢時領頭下地。他是副隊長也是打頭的,每天上工前喜歡喊:“上——工——嘍——!”他常常把工字拉成上聲,給人造成“上供”的錯覺,引來一番嘲笑。
這天社員們到南大排出工,穆逢時一氣兒鏟到地頭,看一眼大幫的後頭,對隨後跟上來的黃士魁說:“隊長,那倆領導拉後了,咱接一接吧。”黃士魁說:“行,我接關常委,你接鮑部長。”接完壟,鮑部長見穆逢時使用的鋤頭磨得雪亮,剷起地來鐺鐺有聲,就說:“穆大,你這是一把好鋤頭,不愧是打頭的,鋤頭也打人兒。”穆逢時把鋤頭板抬起來,不無自豪地說:“本副隊長這鋤頭那可不一般,你看這把兒是用牛角鑲著的,鋤勾的柄庫裡裝有鋼珠,鋤板剎地就是一個快。別看黃隊長幹活是好手,但他那把鋤頭也不如我的,他的鋤頭板兒比別人的小,而且中間是空心的,儘管鋤起地來特別省勁兒,但沒我的鋤頭快。”說話時沿著田間道路由近及遠一番巡看,卻看不見黃士清挑水回來的影子,叨咕道:“這二老狠咋這麼磨蹭呢,回去挑水咋用這麼長時間呢?”
黃士清負責往田裡送水,那是大哥照顧他。雖然來回負重跑腿也累,但他很樂意幹這個差事,畢竟這活比抱壟輕快自由,而且還能觀光望景。
看不到二弟的身影在南村口出現,黃士魁也暗暗著急。他為轉移大家的注意力,吩咐穆逢時說:“來來,大家坐地頭,讓穆隊長領學語錄。”大家圍成一圈,席地而坐,關連群和鮑福仁也坐在外圍。穆逢時站在地中間,掏出紅皮語錄本:“大家都別說話了,注意聽,本副隊長要念了。”翻開一頁,大聲朗讀:“我們應當相信群眾,我們應當相信黨,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,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,那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。”又翻開一頁,繼續念道:“人民群眾有無限的創造力。他們可以組織起來,向一切可以發揮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門進軍。向生產的深度進軍,替自己創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業……”
還沒念完,就被賈大膽甕聲甕氣的聲音打斷了:“說的沒有唱的好,讓誰給唱一個唄。”眾人都紛紛附和,黃士魁說:“潘桃,來來,你就唱那個語錄發給咱。”潘桃並不推脫,擠進人群,舉著語錄本,一邊唱一邊做動作。
剛唱了幾句,突然從村裡傳來一陣陣非常雜亂急切的敲鐘聲。黃士魁立刻警覺起來,迅速做出判斷:“這工夫敲鐘,不早不晌的,村裡肯定有啥大事發生!”聞聽此言,社員們都心頭一緊。黃士魁一聲令下:“回村救急。”社員們扛著鋤頭跟著黃士魁往村裡跑,關連群和鮑福仁也氣喘吁吁地緊隨其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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