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九、惟別而已 (第3/3頁)
宣德耳邊“嗡”地響過一陣尖嘯,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,但他還鎮定,喝道:“擬旨,傳令山東巡撫吳成調德州兵馬……”
他還沒說完,楊榮也上前一步,輕聲道:“皇上,京城的廷寄也剛剛到,巡撫吳成……”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液,“……也反了……”
“吳成,鄭王……”宣德迷茫地反問了一句,他還沒想清楚,吳成在剿滅漢王叛軍時為先鋒,因功被封為伯爵。他將這樣一員幹將派往山東,只因為山東為南京、北京之間的沖要,漢王的勢力又在那裡根深蒂固,派他去整頓軍務,便是防著幾個藩王有異動。他實在不明白,吳成和鄭王素來沒有交往,怎麼會為他謀反。
楊榮臉上掠過一抹悲意,似是不忍心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皇帝,他顫抖著手指捧上一封奏摺:“皇上,吳成謀反不是為了鄭王。指揮使李智救出朱高煦,與朱高煦一起逃往山東,巡撫吳成、萊州參將李暉等人起兵擁立朱高煦,青州德州,都已入敵手……”
“朱高煦!”宣德幾乎是喊出這個名字,“朱高煦怎麼會逃脫?!西內看守的錦衣衛有三百人,怎麼會讓人把犯人救走?鐘法保是幹什麼吃的?!”他難以壓制內心的驚怒,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,奮力往地上一摔,嘩啦一聲碎成了千百片。
楊榮低聲道:“臣也是接到皇太後的書信才知道,李智拿了蓋有皇上玉璽的手諭,說要提人犯入宮審問,守衛西內的錦衣衛不敢怠慢,讓他把人帶走了。鐘法保一個疏忽,兩天後才發現李智已逃出京城……”
玉璽……!!!
宣德只覺得眼前一片白霧罩來,身子一晃,抓著椅子就要軟下去,黃儼楊榮等人嚇得魂飛魄散,一窩蜂沖上去,扶住宣德。黃儼幾乎哭出來,摩挲著宣德的胸口道:“皇上,皇上您怎麼了?您得保重龍體……”
楊榮竭力沉著,安慰皇帝道:“皇上不必焦急,鄭王就藩之日不久,不可能有十萬兵馬,京城有大將軍張輔在,古北口大軍訓練有素,足以支撐。朱高煦一路,可以調動江南各省兵馬前往營救……”
宣德睜開了眼睛,根本就沒聽楊榮在說什麼,剛才一下擊倒他的,不是幾路藩王謀反的訊息,而是朱高煦的逃脫。手諭上蓋了他的玉璽,能夠動用他玉璽的,只有秉筆太監黃儼,和那個人……而他不用思考,就已經知道了答案。
原來全是假的……所有的溫柔纏綿,虛情假意,隱藏地那樣深,全是假的,假的,假的!他還是為了那個人,為了那個人不惜謀反,為了那個人不惜引發天下戰亂,為了那個人不惜致他於死地!
于謙還在和楊榮爭論:“……古北口的駐軍不能輕動,關外瓦剌一直蠢蠢欲動,畿輔門戶怎能防衛單弱?”
楊榮道:“豈不聞攘外必先安內……”
宣德聽到這裡,突然挺身而起,他的臉色由白轉紅,目光瘋狂,咬牙切齒地道:“對,攘外必先安內!朕就先除了這個家賊,讓你們安心!”他一眼看見牆上掛著的龍泉劍,大步走上前摘下,撇下不明所以的于謙和楊榮呆若木雞,抬腳就行寢宮而去,只有黃儼猜到了原委,痛呼一聲:“皇上三思!”他伸手去抓宣德的衣袖,卻被宣德一腳踢倒。
宣德幾乎是奔跑著沖向寢宮,耳旁只有呼嘯的風聲,眼前是大片的黑暗,那些雕欄,假山,花圃彷彿都消失了,整個世界只剩下空曠荒涼。迷離而混亂一如夢魘,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追逐還是在逃避,他所有的希望已經被堵塞。
進入後院的時候他停了一下,有叮咚的琴聲飄來,屋內一燈如豆,窗上映了一個正在撫琴的影子,是柳雲若的聲音,合著琴聲低吟淺唱:“欲挽長條已不堪,都門無複舊毿毿。此時愁殺桓司馬,暮雨秋風滿漢南……”
芭蕉葉下掛著雨水,空氣中有桂花的清香。
宣德只覺一股悲痛席捲而來,這一幕原本象徵的安定與幸福,已在一個瞬間天翻地覆,柳雲若再一次的欺騙,如此不留餘地的背叛,如茫茫的黑暗一樣讓他無處可避。他心中燃燒的愛的火苗,對人世的信任,對未來的企盼,就這樣被他一口氣吹滅。
他一腳踹開了房門。
琴聲嘎然而止,寂靜如同黑暗的潮水,將宣德迎頭覆沒。
柳雲若緩緩站起身,看到宣德的神情,他已明白了一切。
宣德“唰”得一下拔出七寶劍鞘裡寒光凜凜的龍泉寶劍,指著柳雲若走過去,他的臉色鐵青,卻又威嚴沉靜地攝人心魄,當心中終於沒有愛的時候,他便還原成了帝王的身份。
宣德暗啞著嗓子問:“是不是你?”這是明擺著的事實,他不知自己為何還要多此一問,或許是希望,他能辯解,哪怕是撒個謊,他會願意相信。
柳雲若什麼也不說,他的頭發還沒有紮起來,隨意地披散在肩上,落拓淡雅翩然出塵,讓宣德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夢境。
“是不是?!”宣德嘶吼起來,像一隻受傷的獸。
柳雲若望著宣德,這個被他深深傷害的人,他想說對不起,卻發現這是最無力的言語,他對自己的自私和殘忍無能為力。他只能點點頭:“是我……”
宣德的手顫抖起來,他的劍尖已迫近了柳雲若的胸膛,閃爍著冰冷的寒光,他想說點什麼,想讓他給自己一個理由,可是那理由他已知曉,他面對著自己靈魂上一個巨大的傷口,心力交瘁,手足無措地疼痛。
忽然之間,他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,柳雲若臉上掠過一抹悲涼而奇異的笑意,讓他的心剎那間凍結成冰,他慌忙要後退……猛然一股力量透過手臂傳到心髒,柳雲若抓住了長劍,整個身子撲了上來。
“不!”宣德狂喊一聲向後奪劍,抽出的劍尖上有鮮紅的血液,柳雲若的身體似乎寒冷般得戰慄了一下,他不由自主向後退去,依然望著宣德微笑。
“雲若!”宣德沖上去抱住那個緩緩傾倒的身體,恐懼如黃泉裡鑽出來的藤蔓,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,迅速抽枝生葉,讓他無法呼吸。他全身顫抖,發洩地大喊:“你這個瘋子,你幹什麼!我沒想殺你,你為什麼要死!”
柳雲若輕輕咳了一聲,長劍刺入胸膛的那一刻,他居然沒有覺得多痛,只有一些冰冷的感覺,然後這冰冷從胸口擴散開來。他緩緩抬起捂著胸口傷處的手,大朵的紅暈迅速擴散,在白衣之上顯得特別醒目,如同一簇充滿生命力的杜鵑花悽豔地綻放。
他的手沾滿鮮血,他就用這只沾血的手輕撫上了宣德的臉頰,那樣的緩慢,那樣的愛惜珍重。他臉上依然帶著微笑,聲音微弱但異常清晰地說:“皇上,對不起,除此之外,我不知該如何補償你……”
“我不要你這樣報償!你給我活下去,聽見沒有!”席捲而來的恐懼讓宣德徹底崩潰,這個人剛才還抱著他說“我愛你”,他們約定的三十年……宣德咆哮著,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,淚水打在柳雲若胸口的血跡上,融入其中,消失不見。
柳雲若的眼神迷離了一下,隨即又恢複了清明,他輕輕搖頭:“我太累了,皇上,今世我欠你的,來世,來世吧,我去找你,好好愛你,一定,一定好好愛你……”他的聲音漸漸淩亂模糊,很多話他來不及說了,他對他的珍惜和渴望,深情與歉疚,只是他們真得到了分別的時候,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那麼便期盼來世吧,期盼來世能夠再遇到他,每天早上醒來,能握住他的手,他輕輕地嘆了口氣,緩緩閉上眼睛,他的臉像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。
宣德全身顫抖,他就要死了……如果這個人死了,他該怎麼辦?他在那一刻無法想象,對柳雲若的愛早就如同長長的絲線,束縛住了他的靈魂。
屋內的亮光忽然搖晃了一下,那盞燈驟然熄滅,只剩下濃重的黑暗與絕望。宣德一把抱起柳雲若,向著門外跑去,腳步踉蹌,像是背後有無數的鬼怪在追趕他。
趕過來的楊榮于謙黃儼等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,皇帝抱著胸口染血的柳雲若,在寢宮裡毫無方向地奔跑,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:“來人!傳太醫!傳太醫!”柳雲若靜靜地躺在宣德的懷中,長發垂落,在風中飄動,千絲萬縷,彷彿牽絆著許許多多的感情,卻又柔軟得什麼也挽不住。
他們輕輕打了個哆嗦,夜色涼如水,他們都覺得滲入骨髓的寒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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