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海天 (第2/3頁)
蕭長陵微微眯著雙眼,只是一如既往冷峻地凝視著面前這座驟然臨海屹立的“天子山”,即便是如他這樣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蓋世英豪,也不得不被天地自然的神奇造化所折服。
天子山並不大,只是一味地高且陡,就像一根石柱,一根巨大無比的石柱;尤其是臨海的這一面本就光滑,海風不知多少萬年的侵蝕,也沒有讓它出現任何鬆動,沒有任何動物活動的痕跡。就連那些桀傲不馴的猛禽,都沒有辦法在上面安窩。而天子山背海的那一面,卻似乎附著不少肥沃的土壤,鬱鬱蔥蔥的山林,在那一面的山上生長著,繁榮著,營造出一片綠意盎然、青色森然的模樣。
一面是青,一面是白。
這天子山的兩面,用這種絕然不同的顏色點綴著天地,並且形成了一種很和諧的感覺,就像是一塊由綠轉淡的翡翠,美麗至極。
海風漸漸小了,而天子山的雄偉輪廓……距離蕭長陵的瞳眸,也是越來越遠,直至變得模糊不清。眾人只看見,蕭長陵始終靜靜地佇立在船頭的一端,雙手扶著欄杆,良久,只是默然,眉眼罕見地散去了凌厲,修長的指節,輕輕拂過木桅上細微的雕紋,唇齒間浮起一抹悽然的笑容。
不知不覺,當浪花漸漸褪去,一切歸於空前的寂靜之後,蕭長陵心底深處的孤寒,便再也潛藏不住了,縱然滿目無情,縱然心如鐵石,卻終究無法抵擋發自肺腑的落寞與孤獨。
——那是一種萬人之上的孤獨!
儘管……如今的蕭長陵,已經是天下景仰的戰神,是裂土封疆的秦王,亦是手握四十萬雄兵的天柱上將;然而,除此以外,他一無所有,空空如也,他曾與皇位近在咫尺,卻最終只能將其拱手相讓,遠赴北疆;他曾與婉兒兩情相悅,青梅竹馬,可到頭來……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,成為皇帝哥哥最寵愛的貴妃,看著她躺在別的男人懷裡。
或許,就是從十年前的那一天,他失去了一切,失去了皇位,失去了江山,也失去了婉兒,只剩下了一副靖北之王的空殼罷了。正因如此,他才會將那四十萬靖北軍視若至寶,因為這是他此生僅有的東西,只要那四十萬兒郎依舊高懸靖北王旗,手執靖北刀,他才能擁有與自己那位身為大周天子的兄長公平一戰的資格,他才能有朝一日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。
因而,蕭長陵打定主意,兵權,決不能交出去,一旦失去了兵權,自己這個靖北之主就什麼也不是了。
少頃,一層氤氳朦朧的水霧,縈繞在了這位秦王殿下的眼瞼上方,遮蔽住了他原本犀利如刀的視線,取而代之的……則是空前的迷惘,空前的茫然與徹骨的傷懷;這多年了,他還是忘不了她,即便如今她已是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,可是在蕭長陵的心中,她,依然是十年前那個在玉帶河畔回眸一笑的謝四小姐,依舊是那個自始至終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“婉兒”,而不是什麼勞什子的皇妃娘娘。
十年。
時光如河,浮生為魚,年華匆匆,恍若暗流湍急。
這十年,是蕭長陵在沙場之上建功立業最輝煌的十年,亦是蕭長陵奠定靖北割據霸業的十年。人人都說,蕭長陵率領靖北鐵騎,不斷對外征伐,北擊柔然,馬踏南楚,橫掃群雄,碾壓中原,乃是心無旁騖地為大周拓展疆土,可實際上呢……他則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殺戮,一次又一次的喋血,宣洩自己內心的苦楚,削減對那女子深深的眷念,孰不知這樣,只會增加他的痛苦:整整十年,那一抹美麗的倩影,始終無法從他的心底淡忘出去,他想要忘掉她,卻怎麼也揮之不去。
忽而,蕭長陵的眼前,彷彿又浮現出了十年前那個安靜的星辰之夜,曾經無比溫馨的一幕,再次呈現於這雙明曜澄澈的眼眸之中:
那一夜,月色皎潔如水,星漢燦爛,星河璀璨。
那一夜,他與她偕手而行,伴著一路星光,夜遊浣花溪,夜臨崇麗閣,仰觀星月與河漢,互訴衷腸。
那一夜,崇麗閣上,他與她深情相擁,許下白首之約;那個時候,她與他是多麼得年輕,人生還有無數明燦的可能,他們都真誠地相信,彼此可以走到歲月蒼老,行至生命盡頭。
時至今日,他依然記得那一夜……他對她所許下的諾言。
——“你相信我,等將來天下平定了,我一定帶你去看看這大周的江山,帶你親眼去看東海浩瀚,西蜀險峻,滇南旖旎,還有北境雄壯;天下之大,山河之美,遠非你我所能遐想的極致,等著吧,這一天,不會太久了。”
倘若時光倒流,他多麼希望……那一夜,永遠都不要過去,就此定格。若是可以選擇的話,他多麼希望……自己不是什麼天潢貴胄,她也不是什麼世族千金,他與她,只是這世間一對普通的少男少女,男耕女織,相忘江湖,那將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。非常可惜,這,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罷了。
憶及此處,蕭長陵黯然地微閉雙眼,心中一片悽愴,長長嘆了一口氣。那聲嘆息極輕微,像一陣輕風貼著海面捲過,捲起陣陣漣漪。
靖北之王悲聲呢喃。
“婉兒,當年你我若是有幸結髮,那今日這片大海……便是我們共有的了。我好悔啊,如果當年,我能像父皇和他那樣心狠一些,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,我也要帶你離開那座骯髒的上京城。”
波濤伴著浪花,洗不盡這塵世的陰謀,更洗不盡一位梟雄長達十年的孤獨。
……
今晚,上京的夏夜,幽美靜謐,沒有聒噪的蟬鳴,也沒有嘶嘶的蟲聲,唯有夜風沉緩地拂過高大的帝都城牆,吹入那座冰冷的皇宮。
風入宮闈,吹過大周天子的御書房,吹過皇后殿下的崇德宮,終於在承乾宮的上空盤桓了許久才幽幽散去,與空氣中綿密的花香相撞,教人醺醺幾欲睡去,頗有一抹朦朧的美感。
此刻,空中雲翳暗沉,月亮漸漸西斜,連月光也被夜露染上幾分清寒,噴灑在承乾宮光滑的琉璃瓦上,彷彿為其塗抹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。
明月高懸,清風拂面。
皇宮深處的夏風,帶著醉人花氣,徐徐吹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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