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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辜負 (第1/2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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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第二日的黎明即將到來的前一瞬,這場連綿一夜的秋雨,終於停了,停得悄無聲息,恰如它來時的悄無聲息;忽而,一縷淡薄的晨曦,極嫵媚地躍出東方灰沉沉的天際,輕輕撥開了雲間細微的縫隙,露出它本身溫暖的光芒,傾瀉在盛京行宮光滑的宮簷之上,遽然折射出絢爛的光痕。

這一天,陽光明媚,氣候適宜。

曙色湧入空曠的行宮,宮牆之上,五色斑駁的雲影,突然波濤洶湧而至,偌大的宮苑,卻看不到多少人影,聽不到多少人聲,顯出一片死寂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行宮裡總算有了些許動靜,晨起洗沐的宮女開始燒水,雜役太監開始拿著比自己人還要高的竹掃帚,打掃著地面殘留的灰塵和雨漬,似乎所有人都遺忘掉了昨日中秋夜宴所發生的一切,只是如同民間百姓一樣,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自己的使命與生活,那便是伺候好宮裡的那些貴人們。

這是個微明的初晨,頗為明豔的陽光,靜靜地照耀在栽滿各類花草,遍佈奇石異木的顯仁苑內,襯得花影妖嬈;此處本為北渝禁苑,據傳,北渝第三代渤海王公孫承林,平生熱衷左道旁門,崇佛佞道,譬如,他曾夜夢玄鳥入懷,羽化為鳳,故而認為此乃吉兆,遂大興土木,修建了這座方圓二百里,其內為海,島上築有蓬萊、瀛洲諸山,宮殿如林,羅絡如神,極盡奢靡之能事的王宮禁苑——“顯仁苑”。

是日,幽靜的顯仁苑內,疏影橫斜,暗香浮動,紅桂、木蘭及月桂樹之異香被微風所裹挾,輕輕漫入空中。花林向南不遠,有一片無垠的水面,即是昔日湧泉而成的隆慶池,如今為避宣帝尊諱,改稱為“興慶池”;而水面中央的湖心島上,斑斑點點,飄弋著幾支泛動杏黃光澤的舴艋小舟,就見那微風中微微晃動的舟楫與池中微瀾相映,將近旁的花樹、奇香帶動起來,形成了一幅動態盎然的水墨丹青圖。

清風徐來。

風吹落花,吹過顯仁苑最深處的紫石巖道,那裡原來播種而下的無數梨花,此時倒變得更加繁密了,甬道上處處顫動著深淺不一的花影,雪白的花瓣掩蓋了廊下曲折的石徑,剛剛變綠的階草也被落花覆滿了。看得出來,今年的梨花,比哪一年開得都要繁盛,但這種盛開卻沒有絲毫熱鬧喜慶的意味,相反,這花影看起來……竟是如此寂寞淒涼——物是人非,花開得越好,越令人心酸。

長長的甬道,彷彿望不到盡頭,只見……遠方的花叢之中,幽然矗立著一座古樸涼亭,應是許久無人料理,因此看上去分外滄桑。

亭外,芳菲盡染。

偏巧這個時候,那座原本寧靜無聲的涼亭,忽然飄來了一曲蒼涼的絃樂,凝若花間葉下清泉潺潺,旋轉如珠,一掃初秋時節的陣陣涼意……

——是彈奏琵琶之聲!

起風了。

涼亭的廊下,依舊是那名男子英秀的身影,他的容顏清貴,風姿翩然,一襲白衣勝雪,乘風飄舞,驟有秋風襲來,拂上花樹之梢,吹落梨花若雨紛飛,悄然落在烏黑的髮間,轉瞬又被風兒吹走,徒留一副凝滿冰霜的臉龐,一雙平靜如海的眼睛,穿過涼風的纏繞,透過陽光的束縛,似要就此扯斷宿命的枷鎖。

只見,初秋的涼亭,凝肅寂寥,蕭長陵端然而坐,坐在一張低矮的石凳之上,整個人面無表情,懷中擎著一柄古色琵琶,五指輕捻,指法流暢;他的手還是那樣平穩,修長的指尖,有如殺人的劍刃,熟稔地在琵琶弦上挑摁拂弄,未有絲毫猶豫,未有絲毫中斷,錚錚的曲聲從蕭長陵手中流瀉而出,該曲聲洋洋灑灑、一派絢爛,曲調剛健雄強,節奏明快,似迴雪飄搖,如箭射長空,動如雷霆,靜如凝光。

天下人只知,身為靖北軍的締造者,蕭長陵累載征伐,軍功彪炳,憑一軍之力,掃滅南楚,馬踏柔然,平南,定北,出塞,血戰,殺得楚國數十萬男丁曝屍荒野,打得柔然鐵騎十年未敢北進寸餘,為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,千秋之偉業,一手奠定了如今大周帝國遼闊疆域的基本輪廓,不啻為“第一戰神”的威名。

然而,人們所不知道的是,當卸去戰神的面紗,褪去軍事上的光芒,真實的蕭長陵,文韜武略,才高八斗,論天賦,他能寫得一手飄逸的“金錯刀體”和“飛白書”;論文采,他的詩風翩然,凝鍊大氣,頗有慷慨悲壯的宗師風範,一掃宮體詩的淫靡之風;同時,他又精通音律,擅吹簫,擊羯鼓,彈琵琶,撫鳴琴,號稱天下無雙。可見……這位縱橫疆場的秦王殿下,並非是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赳赳武夫。

此刻,蕭長陵微低著頭,似乎已將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這柄古色琵琶的四根弦上,雙眼微眯,神情忘我,只是手腕微沉,指尖緩緩滑至右端,音色較諸先前之蒼涼,顯得愈發含蓄典雅起來。

不多時,又見蕭長陵信手一劃,一串樂聲便如珠落玉盤般響了起來,琵琶的節奏,彷彿瞬即換了風格。

曲聲清越激昂,先如幽泉乍迸、後如鐵騎刀槍,凝神彈奏的蕭長陵,似是用盡了全部的心力,越彈越是專注。伴隨著激越的絃音,蕭長陵的眼前,依稀浮現起了昨日夜宴之上的一幕幕畫面:有他率兵逼宮,持劍刺君時的癲狂暴虐,有婉兒擋在他的劍下,阻止他登上皇位,而他卻只能放下利劍時的辛酸無奈,更有驚聞婉兒懷孕時的憤懣與遺恨……於他而言,這一切都是那樣刻骨銘心,不因歲月而褪色,不因時間而疏離,只有連綿的恨意,此刻死死盤踞在他的心底,永遠也無法忘卻。

這一刻,他完全沉浸在了樂曲之中,他要像曾經年少時那樣,用琵琶作劍,狠狠地刺回去!

曲音有如金石,閉目彈奏的蕭長陵,又不禁憶起了自己這十數載出生入死的金戈鐵馬,在這一瞬間,曾經讓他深以為恥的人屠諢號,似乎也突然消散了。當初,他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,風流皇子,也曾以“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”的遊俠自況,這些早已在不斷的血腥與征伐中被磨就成了英雄氣概,只留下了一個世人皆懼的虛名而已,然而卻似乎又要藏劍龍鳴了!

在連線奏出幾個華彩曲段後,蕭長陵不動聲色,手指上的動作,便以一輪如急雨般的撥絃,瀟灑地結束了整支樂曲,而後歸於沉靜。

一曲落幕。

蕭長陵輕輕地託著琵琶,凝神微閉雙目,曙光灑落白衣,照射出了他略顯落寞的背影,宛若西沉落霞下的一抹孤鴻,別有落拓風姿。

“秦王殿下好雅興啊。”

……

初秋的風,溫柔地拂在蕭長陵微帶寒意的臉上,吹動得濃黑髮絲在頰邊飛舞,使得他本就冷凝如冰的平靜神色……再度覆蓋上了一層淡淡的冰霜,滲入眉梢眼角,彷彿是看淡了生死不由命,見慣了浴血的風景,正欲掀起四面的殺機,看上去一片孤寒;當聽到身後傳來的那聲清麗的女子的聲音,蕭長陵這才緩緩睜開眼睛,似是剛從夢魘中甦醒過來,冷然回首望去。

他的神情有些恍惚,眼神也有些冷漠,有些異樣,因為他先前好像做了一個夢,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,享受著山下雪原中無數百姓的崇拜與敬仰,然而他身邊卻一個人沒有,就像那座雪山一樣孤伶伶的;而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凍成殭屍了,被這樣的生物崇拜著,或許也沒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。倏乎之間,蕭長陵的目光,微凝微滯,眼中盡是茫然,想到那些在夢中冷漠望著自己的眼睛,那一雙雙熟悉的敵友夥伴的眼睛,這位平生嗜血殺戮無數的年青梟雄,許久沒有言語。

沉默過後,蕭長陵的面色,瞬時復又匯聚為一汪寒冷的冰湖;他冷漠地凝視向那一抹雍容的身影,很快便看清了……站在他身後的,是一名儀態高貴的女子,不,準確地說,應是一位高貴的宮廷貴婦——靜立在靖北之王身後的宸妃李妍,梳妝得一絲不苟,身上穿著一件深色幃衣,長裙曳地,頭上梳著平滑黑亮的歸真髻,額間點綴著精美的十二樹花鈿,整個人的美麗容貌清淨若水,沒有一絲波動,亦沒有一絲漣漪,到底是昔日司空府的三女公子,當今大周天子的宸妃,風華不減當年。

“宸妃?!”

一見竟是李妍,蕭長陵原本舒展的眉頭,忽然暗自微蹙起來,但僅僅過了片刻,遂又重歸平淡;他放下琵琶,輕輕倚著欄杆,面無表情地端起手邊的茶杯飲了一口,茶是冷茶,儘管他的身周侍立著披甲帶刀的“狼嘯衛”,但是誰也沒有膽量……敢在此刻撤去冷茶,換上熱茶,除非他是活得不耐煩了,整整一夜過去了,蕭長陵喝的就是冷茶,然而如魚飲水,冷暖自知,這些冰冷的茶水沁入胸腹,卻化成了一道灼傷自己的熱流。

剎那間,蕭長陵沉肅至極的面部表情,驟而變得複雜,他的的眼簾微垂,透出一絲嘲諷的意味,平靜說道。

“怎麼?!宸妃娘娘大清早地過來,就是為了奚落孤這幾句麼?如果是這樣,娘娘還是請回吧。”

或許是聽出了蕭長陵話中夾雜的怨艾,李妍攬衣向前,依舊保持著其身為皇妃的端麗嫻靜,淺淺一笑。

“本宮只是想和秦王聊聊。”

“是嗎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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