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番外·上 (第10/10頁)
他劍法精,功夫深,任由著肌肉記憶操縱自己的雙手。
硌腳的屍塊被他踩在腳下,他不知疲倦地揮劍,看血色像煙花一樣在他眼前炸開,粘稠的血液將他染成一個腥臭血人,他真想逃,卻不敢再後退。
身前身後,是密密麻麻的人群,人命像韭菜,割下一茬,還有會一茬冒出來。韭菜薄薄的一片,貼著他倒下去,他驚醒,這哪兒是什麼韭菜,這是被擠成皮的副將。
那張皮薄薄地貼著他,在不久前,還同他一把火燒了敵軍糧草,笑得暢快。命如草芥,這就是打仗,是他逞一時之快、傲慢輕敵的下場。
他不敢松開握劍的手,粘稠的血再惡心,也比不得慘死沙場要來得可怕。他是骨頭硬的天才,斷不能死在這裡,成為茫茫屍骸中無名無姓的一根蓬草。
要贏,要活,要贏,要活!
他咬緊牙關,心裡只剩下短短幾個字。
那一戰勝了,有他爹的血作祭,勝得極漂亮。
衛長風跨過溫熱的屍體,死人手中掉下一個繡工粗糙的香囊,繡著「健康平安」。
他垂眼看著,腳尖踢了踢那個血淋淋的物什,在骯髒的土裡滾了一圈,滿是塵灰。
不知是來自閨中少女,或是家中雙親的心意,就那樣被戰場的火苗吞噬殆盡。
此戰結束,他被衛長安遣返回京。走的時候,將士目送他,他感到針芒在背。
羞愧與悔恨使他不願回首,他向前看,看見一顆枯槁的樹下堆積著死人的屍體,再想不起自己初來時意氣風發的姿態,如果非要從心頭剜出點什麼情緒,那應該是木然,還有恐懼。
鷹隼站在枯木間,注視著他遠行。他從鷹隼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姿態,佝僂著,很可恨。
她娘不知道他要回來,看見自己的小兒子打長街那頭牽著馬走來。身後是橘紅的夕陽,他揹著光,面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清,踢著路面的石子,一面走一面踢,她便知大事不妙。
知子莫若母,她知道他生性傲然,向來不知如何低頭。如今學會了,一定是吃了敗戰。
她張羅著坐一桌好菜,去集市買了一隻鵝,要親自下廚,催促衛長風去請那個愛吃肉的小姑娘過來,好為他接風洗塵。衛長風搖搖頭,他無法向他娘開口,只好把發生的事都寫下來,湯煲好的時候,他才抖著手寫完,站在端著湯的他娘親面前,將泛黃的宣紙緩緩展開。
她娘看完了,把湯煲擱在了圓桌的正中央,對他道:「吃吧,人活著,怎麼能不吃飽飯。」
一桌好菜就這樣被噩耗糟蹋了,衛長風勉強吃了幾口,味同嚼蠟,但不想辜負他孃的心意,於是努力地往嘴裡塞飯吃,他娘給他遞水:「給你爹留些,明早隨娘去祠堂供新牌。」
他才發現,原來娘親早就備好了他爹的牌位,打從成親時,就已經做好了迎接噩耗的準備。她與丈夫聚少離多,於是把衛原的陪伴視為上天的恩賜,所以他離開,也是命中註定。
他跪在祠堂裡,匍匐著身子,磕了一整夜的頭,磕得頭破血流,但知道這樣做毫無意義。
他只是想讓自己多受一點苦,好讓他娘心裡稍感寬慰,然而他娘並不領情,只是對他溫和道:「長風,你起來吧,犯不著在這兒哭喪。他年輕時比你還莽撞,不會怨你的。」
他說:「娘,你怨我。」
她說:「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,他早早與我說好了。生離死別,這是常事。」
他說:「娘,你怨我。」
她跪下來,說:「我怨我自己。若我不因為縫衣的事與他賭氣,興許他能活。」
她神色平靜:「臨行前,我本該去送的,卻忘記對他說,你要保重。」
她說:「因為我沒說,他才死了的。若說了,他不會死。」
他說:「娘,不是這樣的。」
她說:「衛原啊,你保重。」
青煙嫋嫋,窗外鳥語花香,開春了,日頭大好。
幾近透明的日光,投在他娘姣好的臉上,蒼白如紙。
她說:「起來吧,長風。不論說什麼,做什麼,你爹都聽不見,看不見。長安還在前線打仗,你要學會幫他撐起一個家。娘明日起,就教你怎麼算賬,怎麼照顧人情往來。」
他乖順地點頭,已經沒有臉面去再想其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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