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 浮沉各異勢 (第1/3頁)
第68章 浮沉各異勢
行刺章嘉貞的兇手前往京兆尹投案的訊息,很快就傳遍了帝京。
自首者姓丁,帝京人士,父母皆已過世,只有一個長姐,因家世殷實,平日裡不事生産,常年在帝京內外的寺廟聽經學法。帝京中這樣的人不可勝數,但此人在佛教信眾中頗有些名氣——他身材魁梧,五官神情頗似大明光寺內的一尊前朝傳下的天王木雕,因為是家中獨子,按律不可出家,他就在前胸後背及四肢手足刺青,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刺滿了諸天神佛,每到佛誕,他就脫了上衣,在街上行走,遠遠望之,如同穿了精繡袈裟,因此得了個“丁沙門”的渾號,久而久之,倒無人再叫他的本名了。
經京兆尹審訊,行兇的時間、地點皆能對上,供出的藏匿兇器的地點也找到了刀具,和章嘉貞的傷口相符;而的動機,則是不忿章嘉貞詆毀佛祖,“立志除魔”,故埋伏在章嘉貞上朝的路上,趁黑暗行兇。
證據確鑿,丁沙門投案後很快就定了罪:刺殺朝廷命官,雖然未遂,但理當嚴懲。極刑的判決經刑部及大理寺覆斷,又上呈至中書,至此再不聽聞有下文。
對丁沙門的判決遲遲未定,但圍繞著行兇的丁沙門、乃至受害的章嘉貞的議論卻是更見喧囂。對於丁沙門抱有同情者竟不在少數,丁宅外常常有人偷偷留下米麵錢財,更有大膽者則在佛寺中為丁氏祈福,甚至有經變文在京中流傳,有一信男子,許願以身供佛,通身繪忉利天諸景,終於修得善果雲雲。
這變文甚至傳到了禁中,據說天子聽說後,問左右道:“傳趙王得彌勒佑護,今何在乎?”
此問真假自不可考,但不久之後,朝廷下令,詔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在家俗眾不得毀壞肢體供佛,違者以不孝。隨後,那經變文也銷聲匿跡了。
丁沙門投案後的一天,杜啟正約上瞿元嘉,一同去探望還在養病的章嘉貞。事發已有兩月,章嘉貞的病情有了明顯的起色,所幸神志已經恢複,筋骨也在逐步恢複之中,即便起居尚一時不可自理,也可謂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被刺以來章府一直冷清,但行兇者被捕一事已然傳到了章嘉貞耳中。肢體折損並沒有減去他的銳氣,面對前來探病的瞿杜二人,章嘉貞無意寒暄,直截了當問他們對此案的看法。
杜啟正看他病骨支離,臉上的傷疤剛剛開始結痂,不由露出不忍之色。瞿元嘉卻視若無睹一般,告訴他從安王處得到的訊息:“陛下及諸相均以為行兇者不是丁沙門,他不過是替人頂罪,若就此殺了他,一則讓真兇脫身,一則讓信眾心生憐憫。此案還要再查。”
章嘉貞眼中閃過一抹厲色,嗓音嘶啞地開了口:“當然不是他。我在帝京街頭見過此人。一個能忍受通身刺青之苦的人決心投案,怎麼查,都不會改口。此舉於他,不過是另一種燃指供佛。”
杜啟正略一遲疑,寬慰道:“子欣兄且寬心,真兇必有就擒之日。“
“杜兄無需安慰我。真兇是誰,已然無足輕重。自我上疏陛下諫言徹查僧産,在一些人眼中,行兇方是證道。無論幾人投案又處罰幾人,只要陛下抑制僧産之意不改,那就對大局無礙。”章嘉貞說到這裡,又一笑,“當日,他們應當殺了我。”
“這……”
“在此事中,我和那丁沙門實則無異……”
“此言差矣!你上疏是為蒼生計。我不懂釋教,但哪有什麼道,是要靠拿刀殺人去證的!”杜啟正大驚失色地打斷了章嘉貞,片刻後又極沮喪地垂下了肩膀,“是我草率,愧對子欣兄……”
見杜啟正內疚至此,章嘉貞搖頭說:“人生一世,總要行不悔之事。不是杜兄,我生於帝京,累世衣食無憂,如何能知道有如此多的百姓失去永業田,衣食無著,惟有賣身為奴?平佑之亂時,我正在京中,親見人命與草芥無二。士庶之分,何其無稽。而今天下有了承平氣象,更當掃除弊政,以謀盛世。若能以這區區軀體乃至性命換來陛下抑制釋道二教的詔令,此身不足惜……杜兄只是不在其位,不然也輪不到我了。”
章嘉貞不能久坐,更無力多說話,眼見他情緒有了震蕩,瞿元嘉和杜啟正悄悄對視一眼,心領神會地找了個藉口盡快告辭。出門後,南池吹來的長風也難以滌蕩低沉的心情,杜啟正默默看著水面的漣漪,無聲地落下一點眼淚。
他很快意識到失態,迅速擦去淚水,裝作在看風景,片刻後清清嗓子,對一側的瞿元嘉說:“允一兄,至多一旬,葉舟的傷勢就可痊癒。他在我這裡養病的這些時日,倒是沒有再去盧家,只是若還是放不下執念,恐怕不是長久之計。我也有幼妹,體會得了手足情深,只是他要遷葬亡姐,確實不符合禮法……我也知錯認尷尬,可是因病失憶也不是你們能預料的,還是要想法子開解一二。你對他有恩……”
瞿元嘉忍不住看向杜啟正,沉鬱地說:“……切不可提這個字。我不去府上探病,是因為心中有愧。”
“這是從何談起?”杜啟正不解地說,“我沒有見過程五。以前也依稀聽人提過,章子欣得陛下青眼,是因為他與程五有幾分相似。可他與葉舟也無甚相似之處。再說,世上五官相似的陌生人,也是有的。我看葉舟也不是小器之人,允一兄不必過於內疚。覆水難收,還是不要讓這點誤會成為你二人間的心結。相交一場,卻落得這樣生分,實在可惜。”
道理自是不錯,瞿元嘉也知道杜啟正俱是一片好意,他牽著馬,盯著不遠處的枯荷遲遲不語,斟酌再三,輕聲道:“心結難解之人也是我。”
眼看杜啟正益發詫異,瞿元嘉勉強一笑:“我對五郎,多年有非分之念。葉舟失憶,我又錯認……你說覆水難收,確實是覆水難收了。”
過了好一會兒,杜啟正猛地聽懂了瞿元嘉這番話,當下鬧了個大紅臉,待從呆滯中清醒過來,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:“我這真是……”
瞿元嘉說完雖然沒覺得輕松,也沒有羞愧,內心至深處的內疚,也與說出真相無幹。他看著頓時間侷促起來的杜啟正,又說:“是我德行有虧,不敢去見他。”
杜啟正尚未從震驚中完全恢複:“這這這……這等事,也沒有辦法……雖然是錯了,只要沒有強迫……”
說著說著,又很尷尬地卡住了。
瞿元嘉對於杜啟正的語無倫次並不覺得冒犯,平靜地說:“他不記事時,日常起居都依賴於我,我又屢次拿自己與他人的前情強加於他,他視我為恩人,對我心懷好感,是我得寸進尺,落得今日局面。此事說來不堪,本不意有汙杜兄清聽。但杜兄好心收留葉舟,又屢次說和,不敢不將實情告知。錯都在我,他是高潔傲氣之人,所以一想起來,立刻就走了。”
這一次杜啟正亦沉默良久,忽然,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,抽了抽鼻子,再開口神色和語氣都平靜了許多:“……我事先不知道還有這一層因緣。這麼一說,就說得通了。總之,我阿孃這幾日在坊內略打聽了一下,葉舟的姐夫盧玄,曾在禮部任主事,官職雖低,但能出入皇城,後來因為葉氏和裴氏有姻親,在裴氏甲兵案受到了牽連,丟了官,又碰上妻子去世,避禍搬到了樂同坊。搬來不久,母親又中了炭毒,勉強保住了性命,人事卻不大知曉了……老母重病,妻子俱亡,家道便衰落了……這盧郎君人品不錯,喪妻後多年沒有再娶,再續弦也是因為母親年事漸高。但這些話,葉郎君一時恐怕是聽不進去的。哎,家中經此巨變,任是誰,也難以自處。本該互相體諒的兩家,在生死麵前,倒成了仇家了。我雖有心寬慰葉郎君,得知這些事後,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了。”
瞿元嘉已經從盧玄處聽說了一些他家的近況,但杜啟正打聽別人的家事,初衷還是為了讓他更好地去勸慰葉舟。道謝之後,瞿元嘉說:“即便沒有這甲兵案,平佑之亂以來,遭遇生離死別乃至滅門之禍的人家何其多……”
他突兀地停了下來,杜啟正不解其意,不由得投來疑惑的目光。瞿元嘉匆匆掩住突如其來的心如刀割,勉強維持出平靜的神色:“……我也知道這是不情之請,但眼下他最不想見的人恐怕是我,所以只能請你費心,勸一勸他,不要再強求盧氏了。”
杜啟正同情地點了點頭:“他現在與病人無異。人在病中,言行、心態均和常人不同,身在其中反而是體會不到的。你看章子欣,何其意氣風發的一個人,現在也就是一點氣撐著,人才沒有倒。我本想今日邀你去家中小酌,現在你也不會去了。我會盡量留葉郎君多住幾天。允一兄,我是不大懂得情愛之事——不過我想你們之間,和尋常男女相戀,也無甚分別——但心結不去解,生恨就罷了,留下憾事才是可嘆。”
杜啟正的誠懇規勸還是沒有說動瞿元嘉與葉舟見上一面。探病的第三日,瞿元嘉奉母親之命,去城外的奉天寺探望一名據說已在彌留的僧人。
奉天寺位於城南近郊,寺廟中有一尊自立寺之初就受供奉的觀音像,帝京的婦人凡是求子女、祈求生育平安,皆會去敬香禮拜,屢有應驗,奉天寺也因此遠近聞名。
婁氏與安王那兩個夭折的男孩都在奉天寺做過超度法事,至今每到嬰孩的生日,婁氏都會遣人去奉天寺佈施,瞿元嘉也曾陪母親去過數次,算得上輕車熟路。但出城不遠,不巧遇上兩戶人家出行時驚了車馬,其中一家牛車的車軛在沖撞中折斷,引發爭執,道路也被事主和好事者堵得水洩不通。總之,當瞿元嘉趕到奉天寺時,已經比他預料中遲了許多,即便是再快馬加鞭,也無法在城門閉合前趕回帝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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