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
青龍寺的鐘聲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沉悶。**葉紅跪在禪房的地板上,看著了塵大師為沈秋施針。**老和尚枯瘦的手指捏著銀針,在沈秋肩頭的傷口周圍扎出一圈規則的圖案,像某種神秘的符文。**每扎一針,黑血就滲出一些,滴在下面的銅盆裡,發出輕微的"嗤嗤"聲。**“夫人不必跪著。”了塵大師頭也不抬地說。**葉紅的膝蓋已經失去知覺,但她沒有動。**禪房外,阿飛和幾個大孩子不安地來回走動,溼漉漉的腳步聲與雨聲混在一起。**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紙門上,時而拉長,時而縮短。**“大師,”葉紅聲音嘶啞,“他能活嗎?”**了塵大師終於抬起頭。燭光下,他的眼睛像兩顆蒙塵的琥珀:“柳無眉的匕首淬了‘三步倒’,常人撐不過三個時辰。沈大人能撐到現在,已是奇蹟。”**葉紅看向沈秋。黑衣男子躺在簡陋的禪床上,臉色灰白如紙,唯有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。**他的呼吸很淺,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。若不是額頭上不斷滲出冷汗,幾乎與死人無異。**“解藥...”葉紅攥緊了裙角,“哪裡能找到解藥?”**了塵大師取出一根最長的銀針,在燭火上烤了烤:“需要三味主藥——七葉一枝花、百年石斛,還有...”他頓了頓,“斷腸草。”**葉紅猛地抬頭:“斷腸草不是毒藥嗎?”**“以毒攻毒。”了塵大師將長針緩緩刺入沈秋的人中穴,“這三味藥,老衲只有前兩樣。斷腸草...只有山下百草堂有。”**阿飛突然拉開門衝了進來:“我去!我知道百草堂在哪!”**了塵大師搖頭:“百草堂在鎮中心,現在全鎮都是鹽幫的眼線。你這獨眼太顯眼,走不出三條街。”**“那怎麼辦?”阿飛急得直跺腳。**葉紅緩緩站起身,膝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:“我去。”**禪房內突然安靜下來。了塵大師和阿飛都驚訝地看著她,目光在她華美卻破爛的衣裙上掃過。**葉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樣子有多狼狽——精心保養的長髮打了結,昂貴的雲錦襦裙撕得七零八落,繡鞋上沾滿泥濘。這副模樣,哪還像金陵城最風光的沈夫人?**“夫人...”阿飛猶豫道,“鎮上真的很危險...”**葉紅已經解下腰間最後一塊玉佩遞給阿飛:“拿去當了,換些乾淨衣裳和斗笠來。”**她又轉向了塵大師,“請告訴我斷腸草長什麼樣。”**老和尚深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,突然雙手合十:“阿彌陀佛,不想沈夫人有如此魄力。”**他從藥箱取出一張紙,迅速畫了幾筆,“斷腸草葉如柳眉,花似銅鈴,根莖折斷會流出乳白色汁液——切記不可觸碰,沾膚即潰。”**葉紅仔細記下,這時阿飛已經捧著幾件粗布衣裳回來。**最上面是一頂寬簷竹笠,邊緣垂著黑紗,正好遮面。**“這是小沙彌的衣服,”阿飛有些不好意思,“可能不太合身...”**葉紅接過衣服轉到屏風後更換。粗布摩擦著面板,刺癢難忍,卻讓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下鄉賑災時穿的衣裳。**那時她也不喜歡粗布,父親卻說:“綾羅綢緞裹不住真心,粗衣麻布遮不住善念。”**“沈大人動了!”阿飛突然叫道。**葉紅顧不上繫好衣帶就衝出來。沈秋確實在動,他的手指微微抽搐,嘴唇開合,似乎想說什麼。**葉紅跪在床邊,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唇。**“十七...年...”沈秋氣若遊絲,“葉大人...小心...賬冊...”**葉紅渾身一顫。十七年前,正是父親去世的那年。她一直以為父親是積勞成疾,難道另有隱情?**“他在說胡話。”了塵大師又紮下一針,“毒性入腦,會產生幻象。”**但葉紅已經起了疑。她輕輕握住沈秋的手,發現他掌心有一道陳年疤痕,形狀像個“葉”字。**這絕非偶然——沈秋與父親之間,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關聯。**雨勢稍緩時,葉紅戴上竹笠準備出發。**阿飛執意要送她到山腳,一路上不停地叮囑:“百草堂門口掛著青布幡,掌櫃是個駝背老頭。夫人千萬別提青龍寺,就說...就說自己是柳家莊的。”**“柳家莊?”葉紅一愣。**“鹽幫和柳家莊有生意往來,他們不會為難。”阿飛說著遞來一個小紙包,“這是寺裡的乾糧,路上吃。”**葉紅接過乾糧,突然發現阿飛的獨眼裡閃著淚光。**她蹲下身,平視著這個不過十歲卻歷經滄桑的男孩:“你放心,我一定帶回解藥。”**阿飛用力點頭:“沈大人說過,夫人是葉青天的女兒,骨子裡流著俠義的血。”**葉紅胸口一熱。她最後看了一眼山腰處的青龍寺,轉身走入雨幕。**山路泥濘,粗布鞋很快溼透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水裡。**但她顧不上這些,腦海裡全是沈秋掌心的那個“葉”字。**山腳有個茶棚,幾個挑夫正在避雨。**葉紅壓低頭上的竹笠,要了碗熱茶暖身。**鄰桌兩個商人打扮的男子正在低聲交談,話裡話外都是“鹽幫”、“賈府”之類的字眼。**“...聽說柳當家親自出馬,還是讓那對夫妻跑了...”**“...沈秋中了毒,跑不遠...”**“...活要見人死要見屍,尤其是那幅地圖...”**葉紅的手微微發抖,茶水灑了幾滴在桌上。**她不敢久留,喝完茶就匆匆上路。**雨中的官道幾乎看不到行人,偶爾有馬車經過,濺起一片泥水。**她儘量低頭快走,黑紗遮住了視線,有幾次差點跌進路邊的溝渠。**約莫走了半個時辰,前方出現鎮子的輪廓。**葉紅正要加快腳步,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。**她本能地閃到路邊的樹後,只見三匹快馬飛馳而過,馬上騎士都穿著暗紅色勁裝,腰間佩刀——正是鹽幫的打扮。**等馬匹遠去,葉紅才繼續前行。**越靠近鎮子,路上的鹽幫弟子越多。**她低著頭,像普通農婦一樣縮著肩膀走路,竟沒人多看她一眼。**原來做個不起眼的人,反倒最安全——這個發現讓她心頭泛起一絲苦澀。**鎮門處站著兩個鹽幫弟子,正在盤查行人。**葉紅深吸一口氣,將阿飛給的柳家莊木牌掛在腰間最顯眼處。**“站住!”一個弟子攔住她,“幹什麼的?”**葉紅壓低聲線:“柳家莊來抓藥的。”**那弟子看了看木牌,又打量她幾眼:“抓什麼藥?”**“斷腸草。”葉紅按照阿飛教的說,“三當家要的。”**鹽幫弟子對視一眼,突然笑了:“柳三爺又搞那些毒玩意兒?進去吧。”**葉紅松了口氣,剛要邁步,另一個弟子卻突然掀開她的竹笠:“等等!這娘們兒有點眼熟...”**冷汗瞬間浸透後背。葉紅僵在原地,手指悄悄摸向袖中的鐵尺——沈秋給她的那把。**“嗨,你看誰都眼熟!”第一個弟子拍開同伴的手,“上次見個賣豆腐的也說像你相好!”**兩人笑罵著放行。葉紅重新戴好竹笠,快步走進鎮子。**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關著門,偶有開著的,門口也都站著鹽幫的人。**她按照阿飛的描述,很快找到了掛著青布幡的百草堂。**百草堂裡光線昏暗,藥櫃高聳至屋頂,空氣中瀰漫著苦澀的草藥味。**櫃檯後坐著個駝背老人,正就著油燈研藥。**“客官抓什麼藥?”老人頭也不抬地問。**葉紅壓低聲音:“斷腸草。”**老人的手頓了頓,終於抬起頭。他眼睛很小,卻亮得驚人:“斷腸草不入常方,客官何用?”**“柳三爺要的。”葉紅將一塊碎銀放在櫃檯上,“急用。”**老人盯著銀子看了會兒,突然咧嘴一笑,露出幾顆黃牙:“柳三爺上個月才要過,怎麼又...”他湊近葉紅,聲音壓得極低,“姑娘不是柳家莊的人吧?”**葉紅心跳如鼓,袖中鐵尺已經滑到掌心:“掌櫃的何必多問?銀貨兩訖便是。”**老人盯著她看了許久,突然轉身走向裡屋:“等著。”**葉紅緊張地環顧四周。藥堂角落裡堆著曬乾的草藥,牆上掛著幾串風乾的蛇蠍,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。**櫃檯上有本攤開的賬冊,她無意中瞥了一眼,突然渾身一震——賬冊角落畫著個小小的梅花標記,和沈秋鐵尺上的一模一樣。**老人回來時手裡拿著個鐵盒:“十兩銀子。”**葉紅取出所有積蓄——幾塊碎銀和一對耳墜:“就這些了。”**老人掂了掂,勉強點頭。他開啟鐵盒,裡面是幾株曬乾的草藥,葉如柳眉,花似銅鈴:“記住,不可用手碰,不可聞其味。用銅刀取一錢,與七葉一枝花同煎。”**葉紅小心地接過鐵盒,正要離開,老人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:“姑娘,回去告訴沈大人,鹽幫的賬冊在柳無眉的胭脂盒裡。”**葉紅大驚:“你...?”**老人鬆開手,又恢復成那個唯利是圖的藥鋪掌櫃:“客官慢走,不送。”**葉紅將鐵盒貼身藏好,匆匆離開百草堂。**剛出門,就看見一隊鹽幫弟子正在街對面搜查行人。**她壓低竹笠,轉身走向小巷,卻聽見身後有人喊:“站住!”**她假裝沒聽見,加快腳步。身後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。**小巷盡頭是個岔路口,葉紅隨便選了左邊那條,卻發現是個死衚衕。**正要回頭,巷口已經堵了三個鹽幫弟子。**“摘了斗笠!”為首的喝道。**葉紅慢慢抬手,卻在碰到竹笠的瞬間猛地將斗笠甩向對方,同時轉身攀住牆邊的木架往上爬。**鹽幫弟子沒料到這手,一時亂了陣腳。**葉紅爬到架頂,奮力一躍,竟抓住了牆頭。**“是沈秋的婆娘!”有人認出了她,“放箭!”**一支箭擦著她的臉頰飛過,在牆上留下深深的劃痕。**葉紅顧不上疼痛,翻過牆頭跳進另一邊的院子。**落地時腳踝一陣劇痛,但她咬牙忍住,一瘸一拐地穿過院子,從後門衝了出去。**身後追兵的叫罵聲越來越近。**葉紅鑽進一條又一條小巷,胸口的鐵盒像塊烙鐵般發燙。**轉過一個拐角時,她突然撞進一個人懷裡。**“夫人小心。”**熟悉的聲音讓葉紅差點哭出來。抬頭一看,竟是阿飛!男孩臉上抹了煤灰,像個普通的小乞丐。**他拉著葉紅躲進一間廢棄的磨坊,從後窗指給她看:“那條路通鎮外,我備了驢車。”**“你怎麼來了?”葉紅又驚又喜。**阿飛咧嘴一笑:“沈大人說過,救人要留後路。”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,“了塵大師讓我帶的解毒丸,能暫時壓制毒性。”**葉紅收好藥丸,突然聽見外面追兵的聲音。**阿飛推她往後窗去:“快走!我去引開他們!”**“不行!太危險了!”**阿飛已經衝出門外,故意大聲喊:“那女人往河邊跑了!”鹽幫弟子果然被引開,腳步聲漸漸遠去。**葉紅含淚翻出後窗,沿著阿飛指的路找到那輛藏在樹叢中的驢車。**老驢認得路,不用驅趕就自動往青龍寺方向走。**雨又下了起來,打在臉上又冷又疼,但葉紅心裡卻燃著一團火——沈秋有救了。**驢車行至半路,林中突然竄出幾個黑影。**葉紅心頭一緊,正要摸鐵尺,卻聽見熟悉的獨眼男孩的聲音:“夫人!是我!”**阿飛帶著幾個大孩子來接應了。男孩們渾身溼透,卻個個精神抖擻,手裡拿著削尖的竹竿當武器。**“鹽幫的人被我們繞暈啦!”阿飛得意地說,“有個傢伙追到河邊,一腳踩進我們設的陷阱,現在還在泥坑裡打滾呢!”**孩子們鬨笑起來。葉紅也忍不住笑了,笑著笑著卻流下淚來。**阿飛慌了:“夫人別哭啊,沈大人肯定沒事的!”**葉紅搖搖頭,她哭不是因為悲傷,而是因為突然明白了沈秋這些年守護的是什麼——不是報恩,不是責任,而是這些在絕境中依然能笑出聲的生命力。**回到青龍寺時已是深夜。**了塵大師接過鐵盒,立刻去煎藥。**葉紅守在沈秋床邊,用溼布擦拭他滾燙的額頭。**男人的眉頭緊鎖,嘴唇不斷開合,似乎在和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搏鬥。**“葉...大人...”沈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“賬冊...在胭脂...”**葉紅輕聲安撫:“我知道了,百草堂掌櫃告訴我了。”**沈秋似乎聽懂了,眉頭舒展了些。**葉紅繼續為他擦身,當擦到胸口時,她突然發現一道陳年傷疤——那是個清晰的“葉”字,像是被人用刀一點點刻上去的。**“這是...”她手指顫抖著輕觸那個疤痕。**“十七年前,黃河決堤。”**了塵大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。老和尚端著藥碗,目光悲憫:“那年沈施主十四歲,全家困在屋頂三天三夜。是葉青天葉大人救了他,自己卻染上瘟疫。臨終前,葉大人將孤女託付給這個少年。”**葉紅如遭雷擊。她一直以為父親是病逝,卻不知其中還有這樣的故事。**“沈施主花了十年追查真相。”了塵大師將藥碗遞給她,“他發現葉大人不是病逝,而是被鹽幫下毒,就因為發現了他們的私鹽賬冊。”**葉紅接過藥碗,手抖得幾乎端不穩:“所以他娶我...”**“起初是為報恩,後來...”老和尚看向昏迷中的沈秋,“老衲就不清楚了。喂藥吧,再耽擱就真來不及了。”**葉紅扶起沈秋的頭,小心地將藥汁喂進去。**藥很苦,男人即使在昏迷中也皺緊了眉。**喂完藥,了塵大師又施了一遍針,沈秋的呼吸終於平穩了些。**“能熬過今晚就有救。”老和尚收起銀針,“夫人也休息吧。”**葉紅搖搖頭:“我守著他。”**了塵大師嘆息著離開,禪房裡只剩下葉紅和昏迷的沈秋。**雨聲漸歇,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,在沈秋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。**葉紅輕輕撫摸他胸前的“葉”字疤痕,突然想起新婚之夜沈秋說的話——“從今往後,我的命是你的。”**原來那不是情話,是誓言。**禪房外,阿飛和孩子們輪流守夜。**最黑暗的時刻即將過去,東方的天際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。**葉紅伏在床邊,終於撐不住睡著了。**朦朧中,她感覺有人輕輕撫過她的髮絲,動作溫柔得像對待什麼珍寶。**“十七年...”沈秋微弱的聲音飄進她夢裡,“我終於...等到你...看見我了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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