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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人間煙火最珍貴 (第4/4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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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利落,口氣如常,像中間這一段長長的出走沒有發生過。幾十年的夫妻,她犯過錯,他也犯過錯,兩錯相抵,水過無痕。他曾經反複克服對她“扶哥魔”行徑的不滿,像端著一碗有砂子的飯一口口吃掉,她也應該是這樣的吧?人偶爾的失控在所難免,所以他趕她走,嘲笑她,冷落她,這些事兒,她也該像把飯裡的砂子一樣嚥下去。過日子不就是這樣?人非完人,孰能無過,一筆勾銷吧,都這個歲數了。

雪華還是睡客房,行李箱裡的衣服也沒拿出來掛在衣櫃裡。林志民能理解,哪能說和好就和好啊?再過幾天,氣消了,一切就都恢複正常了。夜裡,他依然睡得很香。即使雪華不睡過來,只要想著客房裡有個她,有個無言的、忠實的、溫乎乎的、活生生的老伴兒,他的心裡就有底了。

第二天起床,陽光燦爛,桌上一如從前,擺著豐盛的早餐:現和麵現煎的蔥油餅,攤雞蛋,粥是養胃的小米粥。昨晚力姐那束花已經被雪華拆成幾束,擺到窗臺、餐桌和邊櫃上,明媚媚的,是均勻點綴的喜悅。

林志民挪動著,坐到了桌邊,想起妻子做的羊肉泡饃最好吃。從前早餐的時候她會給他做羊肉泡饃,羊腿肉頭天晚上放到電燉鍋裡,定上時,早起時已燉至軟爛。濃鬱的湯裡灑一點白胡椒粉,饃是現下樓買的,買回來還是熱的,泡在湯裡吃,外層酥脆,內裡軟糯又有嚼勁,吃完胃裡暖乎乎的。

“好久沒吃羊肉泡饃了,明天你給我做吧。”

老婆回來了,他終於告別東一頓西一頓地吃預制菜了,謝天謝地。家常菜的魅力,就在於這樣的小火慢燉,一對一地手工定製。當她把這食物端給你時,每一口你都能感受到愛意和被尊重。妻子是個偉大的人,她忍住了日常生活的庸碌、乏味,直接把豐盛熱烈的結果給他。有了妻子,他才能忍受這庸常到令人抓狂的日子。為什麼要到今天他才發現這一點?幸好他發現了這一點。

雪華沒說話,兩人吃完早餐,她收拾著餐具和桌面,道:“昨天下午你睡著的時候,我在網上請了個護工,十點他會來面試,差不多你就用吧。”

林志民大驚,問道:“那你去哪兒呢?”

雪華道:“我要回趟老家,看看我媽和我哥嫂。”

林志民鬆了口氣:“那你一天也就回來了吧?不用護工,我點兩頓外賣,湊合一天沒事的。”

雪華道:“不回來了,我和公司只請了四天假,好多僱主都在等著我呢。看完他們我就回北京。”

林志民看她的臉,覺得不像開玩笑,心沉了下去,哀求道:“雪華,我真的錯了,原諒我吧。別走了,咱倆好好過日子,不行嗎?這個歲數了。”

晚了,她不願意了。雪華平靜地看著他。好好過日子,是指“她好好地伺候他”嗎?才吃上免費的早餐,居然又點上菜了,指名道姓要吃羊肉泡饃。她二十幾年精心呵護他的胃,他一年就把它毀了。這個歲數了,身體不扛造了,才意識到她這個妻子格外的實惠是嗎?

過往她覺得奉獻是幸福,感謝林志民,毀了這一切。她永遠無法找到心甘情願地做家務的感覺了,在這個家的廚房做飯,每一分鐘她都感到屈辱。她在北京做家務,每一分鐘都是可以掙錢的,在這個家,她卻只能白幹,以換取棲身之地。感謝丈夫,讓她在初老的年齡知道原來家庭之外的世界那麼公平。

雪華道:“前三十年,我一直在給我孃家錢,傷害了你和女兒的利益,我的確應該和你說對不起。但我別無選擇,而且想了想,這幾十年我家務全包,換算成家政費用,也足以抵消了,所以咱倆互不虧欠。至於虧欠女兒的,我會補償。從今往後,我掙的錢全部給她攢起來,幫她買房。”

雪華說完,在微信上把護工電話發給林志民,還有一個快遞單號,林志民看著微信,一時發愣。

雪華道:“閨女公司推出了藥膳預制菜套餐,正趕上打八折,二十道菜兩百五十八,我給你下單買了一套。你每頓燜點米飯,也不難,那個預制菜微波爐一打就行。這行就是這樣,護工不管做飯,十天半個月的短期保姆又難找。想來想去,這個辦法最實用。護工報價一天四百,用幾天你自己和他談吧。”

林志民苦笑,道:“我不想吃預制菜。”

雪華笑了聲。她也不想住到許子軒的家裡,讓周明麗驅趕;她也不想住到廢墟裡的小村那八平米的小屋裡;她也不想騎著腳踏車,慌慌張張地趕往僱主家摔了一跤;更不想辛辛苦苦地做了飯,卻只能從自己的包裡掏出碗筷來,站在異鄉形形色色的廚房裡吃飯。她不想的事情很多,慢慢去克服,直到有一天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,就想了。人活在世上,要遵循叢林法則。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人會變心就是證據。幾十年夫妻一朝翻臉不認人,是最殘忍的事,這麼殘忍的事,她都忍下來了,他也必須忍受孤獨和寂寞,這是法則。

或者再公平一點,明明應該兩口子最親近,她卻一點一滴把家裡的血汗錢偷給孃家人,在林志民心中,她也很殘忍很無情,那她認了這個判定。這稀裡糊塗一本爛賬,到此為止吧。人活在世間就是這麼無奈,可誰又稱心如意事事周全?

雪華道:“那你就自己做,另外不要給閨女打電話告狀,不要影響她的工作,你就說護工照顧得很好。”

林志民知道雪華去意已決,急了:“我僱你,你一天多少錢?”

雪華道:“我不喜歡護理這個工作,只做飯和搞衛生。我現在一小時工價六十,你還搶不上,因為全排滿了。”

雪華拉起行李箱出門,林志民本能地起身,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她後面。她這次回來,拖地,洗衣,做飯,插花,他以為是新的開始,沒想到是結束。人們對待葬禮一般都很莊重,這不一定代表眷戀,也可能是出於人道主義。他早該知道啊,白和她當了三十二年的夫妻,到現在才明白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。

林志民扶著樓梯,一級一級地跟在她後面,明知道跟不出個結果,卻仍是徒勞地跟著。雪華也不管他會不會摔倒,只是提著行李箱下臺階。公婆留下的這個房不好,老房,沒電梯,不適合養老。真幸運,他們說好了新公房歸她,那裡有電梯。

當初離開的時候,她提著這口行李箱,一級一級下臺階的時候,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。她知道自己的性格,這樣一走,多半是不會回頭了。如今她回來了,再次確認,她是不會回頭的。走的時候這樣想帶了賭氣,現在這樣想卻很堅定。丈夫犯的錯固然可恨,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,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太有意思了。她有什麼必要回來給他免費燒飯洗衣?是北京各種各樣的商城不好逛,還是頤和園圓明園的景色不夠美?有時間了還想順著大姑姐的腳步,開車下江南,把她玩過的地方都玩一遍呢。終於知道這些年林志民為什麼使勁往外跑了。

雪華走出樓洞,見林志民還在跟著,回過頭,對他說:“等下個月公房下來,我會和女兒再回來一趟,到時候我們順便去民政局,把離婚手續辦了吧。”

林志民道:“我不會和你離婚的。”

雪華冷笑:“當初死活要離婚的不是你嗎?”

林志民氣急敗壞,避而不談:“你是不是在北京勾搭上什麼人了?”

雪華哼了聲:“你猜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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