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峙 (第1/2頁)
對峙
“開始並不驚心動魄,結束也沒有漫天花雨,最可圈可點的是我們相愛,這是一件至艱難的事。”
煙圈溶成一片灰藍迷霧,她的面容掩藏在朦朧之中,嫋嫋似舊日年華,春猶在。她略顯鬆弛的面龐與下垂的眼角都已經隱約退散,她說話時心有微光,融融恆暖如初日。
未央問:“你們要在一起嗎?”
程微瀾回答,“我們已經分開太久。”
接下來卻是沉默,兩母女個有心思。程微瀾看著未央微蹙的眉心,心有千千結,到底,繞死了解不開。
未央的眼瞳中含著防備,到底她並不是見了生母一頭熱的小姑娘,很好,足夠冷情足夠冷靜才能免去諸多傷痛。她咬唇,終究說出口:“他不富有,也不是分智慧,其實是貧窮與病弱,他甚至沉迷賭博,除了體力活什麼都不會。再也許他已不如往日會看人臉色討人歡心,他一無所長,唯有一點點心念,請你不要傷害他。”
程微瀾驀地笑出聲來,搖搖頭,無奈地看著未央,“你現在都口氣猶如嫁女兒。像一隻老母雞一樣護著他,生怕我來搶。”
未央覺得尷尬,垂下眼瞼避開她熱辣辣目光。
良久,程微瀾才收斂了笑容,看著未央臉頰紅紅,也不好再調笑,“他早已經是成年人,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。就算他信錯人,也要自己負責到底。未央,他真好命,有個這樣幫護他的女兒。”
未央低著頭,細嘆,“他畢竟是我最愛的男人。我並不想把他讓給誰。說實話,看見你們在一起,我滿心嫉妒。擁有從來不完美,完美的人人都想要來分一杯羹。我寧願你從來不出現。”
程微瀾輕笑,“景行要是聽見這句話,一定氣得抓狂,說不定立馬就要趕晉文去天涯海角,讓你們永不相見。”
未央有些賭氣,低聲說:“搶走我的男人,還要來挖苦我。你真是霸道。”細聽去,竟有幾分嬌氣,到底還是孩子。
程微瀾但笑不語,容未央第一次在生母面前露出些小女兒小心性,她覺得快樂,吸一口煙,緩緩吐出來,煙火氣息漸漸彌散開來,沁入肌骨的迷人姿態,她唇色淺淡,稍稍彎曲,已是動人心魄的美麗。
目光又落到未央的傷腿上,問:“知道是誰下的手嗎?”
未央心中一緊,不願說,不願揭自己瘡疤,血琳琳的傷口早已經一層一層包裹好,她又何必來揭?連皮帶肉撕開去的痛苦實在難耐,做縮頭烏龜好過沙場猛士,沒有勇氣直面鮮血。
可程微瀾不容她退卻,伸手撥開她額前略長的留海,看著她的眼睛定定道:“那人下手異常狠,擺明瞭要你的命。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猜到是誰,或者你已心知肚明,只是……不敢猜,不願信?”
未央咬著唇,被刺中傷處,不能言語。
“女人的嫉妒實在可怕。”她輕笑,捏一捏未央的臉道,“果然,愛情總讓人盲目。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與老四湊到一塊。可恨他恰是我最最厭惡的一類男人,從小出眾,被身邊的女人寵壞,高高在上不可一世,素來瞧不起女人。一身莫名其妙的傲氣,總覺得世界由他掌控,人人都要聽他說,半點置喙餘地沒有。他最適合去日本,每天有妻子跪在門口等他。其實不過發大夢,捨不得封建社會早早過去,沒有機會稱王稱霸後宮三千,也要在家中過過帝王幹癮。哼,他大概是想一邊同白蘭結婚,一邊養著你做情人。完全沒有羞恥心的男人,自以為是得討厭。不過他大概沒想到,我會半路殺出來,攪亂他黃粱大夢。他現在一定在牆外急得跳腳,生怕我帶走你。男人就是賤,到失去才知道追著挽留,其實早已經沒有用。程景行這種人,一定要領教到厲害才會服軟,不然永遠是自大狂。”
罵完了,停一停,問未央,“你真心喜歡他?要知道,他又老又醜又無趣,無非是口袋裡沉甸甸,比他好的男人多得是。要真跟他在一起,等你三十歲他早已經老得不行,嫉妒心又重,弄不好天天懷疑你在外頭養小白臉。像更年期,一天要吵十幾回。”
未央忍不住笑,輕應一聲,微微嘆息說:“嗯,我喜歡他。他並不十分好,但我迷戀上他皺著眉,怒而不發時拉扯領帶的樣子。他很好,雖然我也說不上究竟好在哪裡。但,兜兜轉轉居然就這樣發生,回頭時已不可逆。”
程微瀾眯著眼,似乎在回想,繼而笑說:“是不錯。所謂成熟男人的風韻,最能騙十幾歲小女孩。那麼……他與白蘭的事呢,你是怎麼想的?”
未央心中一刺,如鯁在喉,踟躕半晌,方說:“一切到他結婚時終止。我正倒計時。其實我應該在二十幾歲遇見他,我們都會少去許多顧慮。我和他之間相距永遠無法跨越的十三年,他認為我太年少,不懂愛,終有一天高飛離開。而他卻太世故,太自負,不肯低頭不肯犧牲。他是商人,事事都怕虧本無回報。要他為愛付出,基本上是天方夜譚。”
程微瀾嗤笑:“破德性。爛人一個,我們不要談他。浪費時間。”
笑過,又沉吟道:“未央,你恨過我嗎?”
未央一愣,未想到她突然發問,這問題實在陌生,又突如其來,林未央從不曾擁有過,便不知為何要恨,一時想不到答案,只得如實說:“我不知道。”
程微瀾欣然微笑,緩緩走近,她穿柔軟平跟鞋,走來並無擾人聲響,未央覺得,這一刻時光溫柔如水,可以清晰地聽見陽光落在地板上細碎驚詫。聽聞她說:“未央,讓我抱抱你。”
“嗯。”未央輕哼,亦將她輕輕環抱。
她心緒平緩,切切囑咐:“未央,生活很艱難,你要一直勇敢。”
未央點點頭,爾後緘默。共享胸腔悸動。
生命中第一次投入母親懷抱,她應當熱淚盈眶或是泣不成聲,但此刻心中萌生出一襲安寧,出乎意料的平靜。它來,便來。不來,她一樣安好。她的生命貧瘠而荒蕪,展露在眼前的一望無際的龜裂大地,烈日的曝曬中苦苦掙紮。到現在已經十分好,她一路上遇到許多人,給與她點滴雨露,她便向日生長,興許再過一些時日,還會開出潔白花束。
活難,死也不易,從來沒有奇跡,只有一點點希望滋養幹涸的生命。
出門去時,程景行已經等得不耐,即刻接過輪椅要走,又聞到她身上濃重的煙味,責難那杆老煙槍,“當著小孩子的面抽那麼兇,你就不怕帶壞她?”
程微瀾譏誚道:“別裝乖,假得很。難道你不抽?未央是我女兒,要管教也是我的事。你是什麼身份,指手畫腳真礙眼。或者你想同我爭撫養權?要做她養父?”
程景行回斥道:“看來未央應該少與你接觸,二姐,你的言行舉止都稱不上是良好典範。”
程微瀾笑得高深莫測,走過他身邊,低聲道:“什麼是壞?不聽你安排嗎?景行,我十分期待你失算時的頹然模樣,想想就讓人心情愉悅。”又彎下身子親一親未央的臉,“我去陪你父親。明天再見。”
待她回病房,程景行警惕地問:“明天要做什麼?”
未央道:“她要來同我聊天而已。”
程景行鬧別扭,冷哼道:“有什麼可聊?尖酸刻薄。”又問,“她同你說了什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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