歡心 (第2/3頁)
在這短暫的一點兒中,那一躍終於還是落了地。
他還是掐了那凡胎的脖子,差點兒殺了他,後又救了他;在水裡,他又救了他;一次次地救他。那凡胎也真如畫裡夢裡魂影一般為他開懷流淚,吐血發怒。他稀裡糊塗,又千真萬確地想過他,摟過他,吻過他,與他同床共枕、歡好纏綿。在那險些死了的日子裡,也是他給他餵了血和肉,給了他一條新命。
他實在老了,被剎那間如山如海的記憶壓得斷骨散魂,一時深深憎恨那永不再變老的鬼魂。恨他果真到死也在罰他,罰他永遠記得,又罰他永遠尋不見。
一時又深深妒忌、痛恨這二十歲的他,短短一年,他就能擁有過這許多許多。而他這六十多歲的老頭子,在這漫長、漫長的回憶中,每一個有那少年的地方,都已被抹得幹幹淨淨,連帶著他季家所有人,連他自己養的兒子,一個也不給他記得。
他實在老了,被冷風逼嘗著鹹濕,今生也不想原諒他,也根本不在意那二十歲的在惱什麼,直到門咿呀一聲,“……這碗麵怎麼沒吃?”
一隻腳踏進來。
那凡胎與鬼魂合二為一,化成一道清瘦的影,眼蒙輕紗,由著兩個和尚攙扶進門。
……算了,他原諒他了。
這三五步間他就原諒他了。
這六十歲的魂靈不想說再說什麼對不起、恨你、不原諒你,只想先握住他手,問他眼睛還疼不疼。
那年輕了四十歲的身子卻一動不動,連呼吸也不給他聽見,冷眼望著兩個和尚走出門,帶上門,屋中便靜如墳墓。
是那少年先走了過來,伸手探著前方,虧他還記得這路怎麼走——可他愈記得,那二十歲的也就愈恨——沒費太多功夫,他也就過來了。
他摸索著蹲下.身,蔥根似的手指摸上黑沉沉的鎖鏈。
摸他的腳,摸他的手,他的肩頸胸背,口鼻耳目,彷彿那是他的。而後他彷彿累壞了,要坐在他旁邊歇一歇。
便在這胎魂觸控他的片刻,猶如神明降旨,此後記憶也瞬間穿透光陰,重落這老邁的魂靈。
他遲鈍地呆望著,依稀看到他最後躺在他懷裡。
那模樣依舊是年輕,卻再比不得接他豆子時候,更不比少時、兒時了。是根枯木,連他這廢人也能一把抱起了。
……他還是答應要和他化作兩道白骨。
又說他沒原諒他,是因他不是兇獸。
還說,那些不是假的,他實在很盼他也迎來一個早春……
這個人也許真就是命中克我的鬼魂、救我的菩薩也說不準。
那六十歲的魂靈怔怔地屈服了。只欲將他先摟入懷內,如同搶過四十載光陰,要同他溫順地化在這裡。
那二十歲的他卻惦記著要看人家腳上金珠,一開口便譏諷人家,“你沒有怪我……你怎知我不怪你?”
閉嘴。他想糊住這張年輕的嘴。
糊不住,便自欺欺人地大了聲。
我怎會怪你。
還是我不好。
還是我的罪過。
我早該和你去那沒人認識的地方,你受不住,我也就該和你一起死。
我只實在貪心,你給了我許多,我就還要更多。我們還沒拜堂。我想你活著。我又實在想問你為什麼。
我雖還沒死,也甘心讓人挑了手腳,讓人劍戳刀斫、牲口似的折辱了兩月,我知道還不夠,我們一起死了也好。
你要取什麼就取什麼,怎麼罰我都好,只不要跑去做和尚,孤零零死在那裡。
快跟我走罷,我什麼也不怪你,就算你想回來,那也是假的,只有我們是真……
可那二十歲的未免可惡。
他太年輕了,實在還不甘心。依舊滿口胡言,怪人家不該剜了眼睛,怪人家要問他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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