歡心 (第3/3頁)
人家低著頭聽了,又一句話就把他鎮住了。
“在你心裡,我並不是季千裡,是不是?”
不是,不是,那老頭又急忙否認,你就是千裡,當然只是千裡。
我至多是有時不敢看你。我少得寧靜,我至多是被那片刻寧靜沖昏了頭腦……
看他傷心,那六十歲的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來,恨不得幫他流淚,那二十歲的他卻還胡說八道,“……你當我是什麼?我真恨不得殺了你。”
他真是太年輕了,只以為他們在吵架。
直到摸到他心口,才生出一絲恐慌。
那已遲了。
他不會原諒他了。
眼睜睜看他摸索著起身,看他就要再不回頭,那六十歲的老頭心頭大叫回來,那二十歲的糊塗蟲膽小鬼卻一下又鬆了手,想著他要一意孤行去做和尚,那他便去做,他總會後悔……
那夢裡過客連連苦笑,知他不多久就要後悔,並將為此付出大半生代價,餘生經他施捨才能得一片稀薄的鬼影。
閉上眼,盼四十年光陰一瞬閃過,再尋法討那少年歡心,忽然聽那聲音道,“回來做什麼?”
“回來做什麼?”
如降仙樂,是菩薩顯靈。那少年把身轉過,眼上輕紗已除。
長橋上人來人往,他依舊穿著那身素衣,薄瘦身材,冷清眉目,一雙貓兒眼,永遠也長不大似的,“越公子,你叫我回來要做什麼?”
那六十歲的左看右看——沒有二十歲的他,這是對他這老頭子說的。
三十年了!
也不管這裡哪裡、有多少人,他一把抓住人家的手,惡狠狠道,“不許走!”
那少年似被捏痛,“越公子,你握我的手做……啊,”他又吃了一驚,“你,你怎麼流淚啦?”
他真還不曾流過淚呢。
顧不得要摸來看看,也不光要握人家的手,下一刻連著整個人都拖來抱了個滿懷。
硬骨撞了,軟肉貼了,一絲縫隙未留,分明是他勒著別人,卻覺自己也連著被勒痛了。
“是高興……”
他埋頭在他頸間,貪婪地聞著那一縷檀香味,像恨不能把他吞入腹中的急色徒,又像眼巴巴要變小了塞他手裡的無主物,好半晌才又憋出話來,“……高興,我很想你,我實在很想你……不許走,不許你再走。”
“爹……”
“越公子,有人叫你……”
他實在厭惡這些人,實在沒完沒了,誰都要來壞他的事。
“不管他們,我再也不想管他們……”
他鐵了心,“我根本不想養,你那個郡主自己撿了不養,卻來丟給我……我都幫你養了四十年了,你不知孩子多麼難養……不看僧面看佛面,看在孩子份上,你不要再走……你要走,就把我也帶走……”
這是多年習慣使然了,那叫軟硬兼施。那懷裡的便不掙紮了。他依舊抓著他不放,不等他開口,急急又叫他的名,“千裡,你聽我說,你是千裡,我知道的……”
“我知道的,我跟你一起長大的,我比誰都知道你是千裡,”他一口氣也不停,“我每年都來看你……我知道的。你又長高了是不是?上回在寺裡我就想說了……可我怕你笑話我。你做了好夢是不是?我也做了好夢……對不起,我當時沒有殺你,我怕失手才散了功力,對不起,最後沒把你帶走……我太年輕了,我當時太年輕了……我還摔壞了腦袋,把你忘了……”
“……我還抱了別人,也娶了別人……對不起,千裡,你不要再生我的氣,好不好?你還是那麼年輕,可我頭發都白了,有皺紋了,是個老頭子了……”
他實在已是一個聒噪的老頭,語無倫次,只想像從前,把一切、一切都說給他,甚而想讓他鑽到他腦中心裡去看,好看得分明些。
迫切想看看那少年的眼睛,卻怕一鬆手他又要溜走,只好按捺住了。聽人在耳邊叫爺爺,他立刻煩躁地皺眉,把人抓得更緊。
“……我知道,你沒原諒我,你不喜歡……那這次換我,好不好?換我來自弊,我來盲瞑,我來憂懼,我來心傷……千裡,換你帶我走,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,好不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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