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夜宴 (第2/3頁)
與此同時,後宮嬪御亦在凝神觀賞席間歌舞,沉醉不可自拔。眾人笑飲了片刻,卻未曾注意到帝后身側的那一襲白衣,蕭長陵的面龐,始終幽深如潭,無動於衷,一雙冰冷的眼眸,閃爍著直欲殺人的目光,仿若一抹最為明耀的劍芒,一眼望去,便教人刻骨銘心,揮之不去。
彼時皓月當空,湖上波光粼粼,有三五宮裳樂伎,坐於湖上扁舟之中,或素手撫琴,或朱唇啟笛。笛聲順著和煦的微風飄來,細長有如山泉溪水,醇和好似玉露瓊漿,絲絲綿綿……宛若纏縈的輕煙柔波,在耳畔縈繞不絕,湖邊彩燈畫帶,悉數投映在微涼如綢的湖水中,讓人仿似身處燦燦星河之中。
“可是《太常引》麼?”曹清熙一時失神。
聽得皇后脫口而出,蕭長耀不覺唇角含笑。月光傾瀉而下,灑落在大周天子的身上,緩緩勾勒出他高貴挺拔的身姿與輪廓。今夜的皇帝,衣著比之以往,更顯恣意,一身暗灰色的薄氅,熨帖似地描繪出一代帝王的氣度,內襯一件玄色襴衫,領、袖、裾飾以黑色緣邊,足著烏靴,腦後垂下一條烏絲絡帶,腰繫五色呂公絛,他的眉目清和,容止雅緻秀逸,竟如文人名士,儼然不似一國之主。
“朕倒是忘了,皇后出身名門,一向喜好江南詞曲,只是這首《太常引》乃是北人所作,情詞獨到,頗有大家之風,毫不遜色於他作。”
“陛下見笑了。但臣妾以為,無論北人南人,如今……皆是陛下的子民。”曹清熙輕輕側首,牽動耳邊珠絡玲瓏。
蕭長耀伸出手,在袖底握一握皇后被夜風吹得有些微涼的手,笑意溫柔而深邃,如破雲凌空的旖旎月色,靜靜地凝望著他的妻子。
“看來,這普天之下……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。”
一身紅衣的曹清熙,依依望著皇帝,很有幾分眉彎秋月、羞暈彩霞的風采;於是,皇帝遂與身側的皇后絮絮低語起來,看上去旁若無人。
臨湖臺樓宇之上,蕭長陵憑欄而坐,夜風吹起他的白衣,也吹動著他那張平靜如水的容顏,越發襯得他一身凜然的霸氣;他的劍眉飛揚,目光炯炯逼人,神色從容,輪廓線條堅毅似鐵,始終未曾褪去殺氣,永遠是如冰湖般的沉靜,只有常年在疆場之上的摸爬滾打,才能締造出這樣冷絕的心性,這樣涼薄的眼神!
蕭長陵的身後,凝然聳立著一位身形魁偉的黑甲大將,龍西風一言不發,腰佩“靖北刀”,手持一柄金光閃閃,長約一丈三尺的鎏金大戟,戟刺向天,戟杆杵地,這不就是秦王平時慣用的“虎威卜字鎏金大戟”嗎?眾所周知,龍西風自從軍之日起,便在秦王蕭長陵的親兵大營效力,從一個底層的親兵侍衛成為如今的鐵浮屠中軍副將,此人在戰場上殺的人,流的血,可謂數不勝數,即便現在……他已經是朝廷敕封的正四品武將,可他依舊沒有忘卻自己曾是秦王殿下的親衛,既是親衛,便要履行一個親衛的職責。所以今天,龍西風的任務,只有一個,那就是替他的大王執戟站臺。
潔亮的月光,照在蕭長陵寬闊的額角上,他一邊舉觴自酌,一邊凝望向那個令他思之慕之的美麗倩影。
這一晚的謝婉心,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。婉兒的一顰一笑,此刻全部映入了蕭長陵的雙眸之中:
她的眉毛,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出來的柳葉眉,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,眉色淡淡,仿如宣紙上濡開的一筆水墨。潤澤的肌膚之上,不帶一絲妝容,纖塵不染,乾乾淨淨,細細看去,臉頰上還有兩三點淡淡的胭脂,卻絲毫不會影響到她本就十分美麗的容顏;而最美之處,便是她的那雙眼睛,漆黑而又明媚的清眸,氤氳著一層露水,像是月光,又像是水光,眼神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,觀者彷彿能從她的凝視之中探尋出一絲柔情,一絲清冷。
望著自己心愛女人的容顏,蕭長陵心底唏噓不已,歲月……終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印跡,她,還是那麼美麗;可是如今,他卻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,將她一把攬入懷中,只能像現在這樣偷偷地看她一眼,也許就是這麼一眼,甚至還要承受天下人的非議,承受御史言官的討伐,承受皇帝陛下憤怒的目光。
不過……他並不在乎,她本來就是自己的女人,是皇帝橫刀奪愛,正因如此,他才更加堅定了有朝一日要奪回原本屬於自己一切的信念,皇位、江山、婉兒,他日必然教他如數奉還。
直到此時,蕭長耀才終於回首看向那位被他冷落許久的弟弟,卻發現阿瞞的眼神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最寵愛的女人看;這一刻,青年帝王靜靜地注視著蕭長陵,一抹慍怒的神色,像釉面上細細的冰裂一樣,在一瞬間淺淡地佈滿了全身,似乎下一刻……他便會將這種慍怒轉化為震怒,上升至天子之怒。
然而,皇帝畢竟是皇帝。很快,蕭長耀滿眼戲謔,先前的一臉不悅,瞬即化作宛若春風和煦的笑容。
大周天子微微展動衣衫,君王凌厲的目光,看向堂下正在飲宴的眾人,也看向了那個他一直萬分忌憚的白衣身影。
“今天和大家一起吃頓飯,一來呢,是中秋佳節,得樂且樂;這二來嘛,是秦王此番征伐遼東,翦平前朝餘孽,厥功甚偉,朕……,在此設宴,便是要酬謝秦王之功;至於這第三嘛,西境傳來捷報,長公主映雪親率大軍,奇兵反襲,於大非川擊破吐蕃主力,斬殺逆魁論欽陵,盡收吐蕃西南六城。如此雙喜臨門,朕又豈能不與大家喝上一杯?!”
鬧了半天,眾人恍然大悟,這才是今日夜宴的主題,名為中秋賞月,實則是為秦王平定遼東一役開的慶功宴;那照這麼說……秦王蕭長陵,才是今晚夜宴的主角,至於什麼中秋佳節,什麼闔家團圓,放在秦王殿下立下的赫赫之功面前,無疑便成了陪襯,就連他們這些宗室勳貴,也成了他蕭長陵的陪襯。
因而,接下來,席間一雙雙迥然各異的眼神,掠過湖心的歌舞,幾乎同時望向了坐在天子身側的那位白衣藩王;在那些眼神之中,有欽佩,有折服,有惴惴不安,有自慚形穢,也有對眼前這位少年得志,縱橫往來未嘗一敗,率領靖北大軍,橫絕四方的一代梟雄的嫉恨,更有對藩鎮尾大不掉,朝廷受制於人的深深憂慮……
夜間西風瑟瑟。
蕭長陵的面色,浮漾起了長久的沉默,目光冰冷如刀,只是指間拈起一粒新鮮的紫色葡萄,輕輕含在口中,任憑甜美多汁的果肉,沁入喉間;他忽而冷然直直望向天子,一雙凝聚了朔風寒氣的眼瞳,霎時斂聚成冰,有如利劍直剖腸腹,猝不及防地紮在皇帝陛下溫潤如玉的臉頰上。
臨湖臺,若深潭靜水,寂寂無聲。
……
良久,蕭長陵斂去了寒氣,噙著一抹溫沉的微笑,昂首面向帝后,舉起盛滿酒漿的羽觴,澹然開口。
“臣弟敬皇兄、皇嫂一杯。”
月色之下,蕭長陵看似平靜的目光,無波無瀾,實際如萬箭襲來,襲向了一代帝王清貴的面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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