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幽怨 (第4/4頁)
忽然,她笑了,她終於笑出聲來,冷寂的屋子裡,只聽見一個女子的揚聲長笑,或者說……這是一個絕望新娘淒涼的笑聲,無聲的哭泣。
“好!好!好!既為大局從權,本宮看這身虛禮也用不著了!”
她抬手除下鳳冠,用盡全力往地上摜去——鳳冠砸落在地,碎濺了一地明珠,瓔珞玉片,跌得零落綻裂,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濺跳,打在這班武人的革靴上,濺到鐵甲佩刀上,發出激靈靈脆響不絕。龍西風一時呆若木雞,見王妃怒擲鳳冠,鬢髮紛亂地站在堂前,連忙低頭回避。
凌芷蘭含怒迎視。
龍西風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,率先屈膝跪下,後面幾人跟著單膝跪地,身上錚錚鐵甲發出金屬特有的冷硬刮劃之聲。
“王妃恕罪。”
凌芷蘭冷冷著注視跪在面前的人,那身雪亮鐵甲,閃爍冰冷寒光,跪在那裡如石刻般紋絲不動——這就是秦王殿下的親衛將領,他說他叫龍西風,他的主公,自己那心中良人,竟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領教了秦王蕭長陵的跋扈強橫,不知道自己的那位夫君,又當是怎樣一個冷硬若鐵,無情無義的人。
“我原以為你們大王是個頂天立地,敢作敢當的男兒郎,想不到……不過是個緊要關頭,只知逃避的懦夫。”
“王妃,真的是邊關告急,軍情如火,大王……,大王也是身不由己,還請王妃海涵。”龍西風惶恐說道。
忽然,凌芷蘭克制著雙手的顫抖,除下了束髮之纓。女子一朝許嫁,便以五色長纓束起頭髮,待新婚之夜由夫婿親脫婦之纓,是為結髮。
“結髮為夫妻,恩愛兩不疑。”她怒極反笑,揚手將五色纓擲在龍西風腳下,冷冰冰地說道。
“婚姻乃禮義之本,上事宗廟,下繼後世,君子重之,不可輕移!煩請將軍將此物轉交殿下,你告訴他……男人應有擔當,慎始善終,該他做的事情,任何人都無法替代。今日……這結髮之纓,我就替他代勞了!”
喜娘們慌忙勸阻,直道於禮不合,於人不吉。
“秦王殿下乃當世雄傑,自然吉人天相,本宮得遇良人,嫁入皇室,何謂不吉?”凌芷蘭冷冷笑道,心說這夫婿走也走了,鳳冠摔也摔了,脫不脫纓,結不結髮又有什麼差別。
“末將不敢,請王妃收回此物,末將自當將王妃心意轉達大王,望王妃珍重。”龍西風俯首拾起採纓,雙手奉上,末端一句話低了聲氣,不復剛才的強硬。
凌芷蘭復又冷冷一笑。
“秦王妃之令,你敢不遵?!”
龍西風面紅耳赤,一手按著“靖北刀”,深深俯首。
“末將遵命!”
看著這年輕武人銳氣盡挫,跪在堂前的樣子,凌芷蘭絲毫沒有快意可言,即便是當面折挫了蕭長陵又如何,事已至此,婚是悔不了了,命也改不了了。對於這場皇室與門閥的聯姻,此刻連最後一絲希望…也破滅得如此徹底而狼狽。
一時間,凌芷蘭心中慘然,萬念俱灰。她望向天際無邊夜濃,仰頭間髮髻鬆鬆散了,一頭長髮披散兩肩,髮絲被夜風吹得紛揚。
“戰事要緊,將軍請回吧,本宮不送了。”
凌芷蘭落寞轉身,穿過明燭猶照,錦繡高張的喜堂,緩緩走向後堂。嫁衣長裾拖曳著我的腳步,每走一步,便多耗去一分力氣。
這一夜,她將自己鎖在洞房,任憑任何人求懇都不開門。徐嬤嬤趕來了,哭得柔腸寸斷的母親來了,哥哥和父親也不顧禮法來了。然而,凌芷蘭卻將他們全都拒之門外,誰也不見。
可笑的喜娘們,驚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質銳器,怕受到情殤的王妃娘娘自尋短見;可這真是多慮了,凌芷蘭既不覺得傷心,也不再憤怒,只是累了,累極了,只想安靜地睡一覺。
這一刻,她終於明白了,再深沉的情意,再長久的眷念,再纏綿的痴戀,終難抵那冷血的王權。
親者為仇,愛人相殺,當局者明知是戲卻下不來臺,旁觀者心中暗笑卻盼著登場,這就是皇家,這就是王權!
她不想再對任何人強作驕傲的笑顏,就這樣倒在龍鳳紅綃描金流蘇的床上,裹了一身錦繡嫁衣,塗一臉胭脂紅妝,茫然望著帳頂連枝合歡,鴛鴦交頸雁比翼,說不出是荒涼還是冷寂,捂著胸口,彷彿找不到跳動的痕跡,心底空空蕩蕩,一如這空空的洞房,只有她自己的影子映襯著滿眼錦繡輝煌;朦朧裡,她依稀聽見,守在門外的綠珠哽咽地對眾人說著,“小姐歇下了,且讓她睡吧,別再驚擾她了……”
綠珠很好。
凌芷蘭側身向內,將自己藏進羅帷深影裡,心口泛起一絲暖意,夢裡她誰也沒有見到,沒有爹爹,沒有母親,沒有哥哥,更沒有那個男人。
……
只有她孑然一人,赤足走在潮溼陰冷的霧靄中,看不到光亮與邊際,只有無盡的幽怨與迷惘。
↑返回頂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