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 明朝複更出 (第4/4頁)
周遭回複寂靜之後,蕭曜回到了臥室,平靜地更衣、就寢,如同在此處度過的每一個夜晚。
月亮很好,無需點燈,但倘若今夜風雨大作,漆黑一片,他也能如履平地。
帷幕間的香氣再熟悉不過,在這香氣的陪伴下,眼前的漆黑又被無處不在的月光點亮了。他怎麼能看不見程勉呢?月光正在為程勉指路,此時的朱雀大街一定正如一把最銳利明亮的刀,不僅將帝京一分為二,也能劈開這個深沉而寧謐的夜晚,帶著他的五郎去想去的地方。
他總要回一趟程氏舊邸的,也許會遠遠地看一眼安王府,可會再訪明悅坊的陸宅?何處是他少年時遊歷之地?與知交好友們策馬嬉戲的街巷,在帝京同樣歷經劫難之後,是否還能留下昔日的痕跡?南池正柳蔭習習,他曾在最好的季節泛舟其上,也在嚴寒之中深墜其中,今夜月滿風平,那銀波粼粼的南池,又可否能得到他垂青的一瞥。
無論他去何處又避開何處,他總歸要要來到宮牆之下,正視這他曾試圖撼動乃至馴服的森然巨物。
烏臺的古柏、中書的紫薇,年年常青,歲歲開合,他肯定親睹過,而今月影下搖曳的古柏紫薇容顏不改,多少少年人卻在年複一年中更改了心志。那高聳的宮牆圈住的,何止是至高的權柄。
這無匹的帝京不是他出生之地,也再沒有他的骨肉至親——前事翻覆,故人離散,他竟已是此地的羈旅之人了。
蕭曜不知程勉是幾時回來的,但程勉睡回身旁的瞬間,蕭曜立刻醒了。他看不清程勉的五官,神情更是模糊,只能感到對方發間濕寒,滿身霜氣,不由得摟緊了他,將自己肌膚上的溫暖與他分享。夜遊歸來的程勉溫順極了,靜靜蜷在蕭曜的懷中,呼吸輕得幾乎飄在半空中,又在無聲的相擁之中,一點點地褪去了寒意。
耳畔的微風繚繞良久,蕭曜還是等到匕首出鞘聲響起時才睜開眼睛。被捉了個正著的程勉手下不停,利落地割下蕭曜的一縷頭發,飛快地藏進了袖間。
面對蕭曜清醒的目光,程勉神色自若,但雙目中還是流露出一絲緊張。蕭曜一笑,沖著穿戴整齊的程勉伸手:“還給我。”
程勉一動不動,蕭曜又說:“既然不想還,你也送我一樣禮物吧。”
話音剛落,他起身攬住程勉的腰,將人拉近到身前,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眉眼,忽地咬住了程勉的頸側。
蕭曜幾乎是在撕咬,毫不留情之下,程勉頸邊很快有了血痕,傷口處滲出的血越來越多,蕭曜的唇舌沾滿了血跡不說,連衣料也有了濕意。程勉的呼吸沉重卻緩慢,他沒有呼痛,反手擰住蕭曜的背,又緩緩地松開了手指。
終於分開時,蕭曜不僅披頭散發,更血染唇齒,可是他的神情始終是平和的,目光更是澄明,安然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切。程勉抹去他唇邊的血跡,自己嘗了嘗,剛靠近蕭曜想舔去自己的血,蕭曜卻躲開了,背對著程勉睡了回去,又過了片刻,丟擲一句:“你在連州的衣裳用具我都自作主張取回來了,全在最北邊的東廂。若是還有能派得上用場的,就一併帶上罷。”
馮童進來服侍時,屋內悄然無聲。一直等到日上三竿,靜謐得感察不出生機的帷幕內終於有了動靜,語調低沉,分辨不出情緒,就是絕不像是剛剛睡醒之人:“……他不是去楊州,就是去連州。南下倒罷了,如果去連州,務必讓隨行之人攔住他,取道桑河故道,不要翻玄池嶺。送到了連州就回來。他在連州有的是朋友,可以接應。”
馮童低聲答:“五郎是從金平門出京的。也沒有騎走雲漢。”
金平門位於帝京的西南。蕭曜聞言,終於短暫地一合目,再昏暗的光線驟然間也難以忍受。他不得不以袖遮目,昏黑中一片荷影飛快掠過——原來他從未忘記過纏金湖的波光。
…………
元雙和馮童私下的憂慮還是成了真。三月的下半個月,蕭曜都在病榻中度過——自損至此,何以長久?
天子正值鼎盛之年,自連州回京後一直身體很好,只是這場病較幾年前似乎更加來勢洶洶,連續數日高燒不退後,重臣們不得不開始思量:萬一天降鞠訩,國無儲君,國祚又當可以延續?
就在暗潮漸湧之際,天子的病情又毫無徵兆地有了起色,在初夏來臨之前,天子從那場毫無緣由的急病中康複了。
內朝恢複舊制之後,中書令趙允也終於有機會再次單獨面聖。距離甥舅二人上一次獨處,已經過去了一整個春天。
康複後的天子並無病容,除了神情稍見憔悴,似乎全不為病情所苦。他耐心地聽完舅父在內朝時沒有提及的朝政內情和官員升遷的關竅,忽然問:“舅父是不是依然疑心,我這場病,是因為服藥所致?”
趙允面不改色:“陛下說沒有服藥,臣自然是不敢有疑。”
蕭曜想了想:“方才舅父說的那些事,可有非要我此刻定奪的?”
“雖是要事,眼下一無戰事,二無天災,陛下可徐徐圖之。”
“自二月我無心朝政以來,至今已近三月,朝政有條不紊,天下安寧,俱是三省諸相公及百官之功。此中要害,我是知曉的。”
趙允一肅:“是陛下心懷蒼生、澤被天下之故。臣等正是依照朝廷典章而行,皆是份內之職。不敢領功。”
蕭曜示意馮童扶起舅父:“我去連州任職前,舅父請了許多同僚故舊,為我講解朝政和官制,用心之深,我惟有長了年紀才越能體會。舅父待我,從未有過差別心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
蕭曜不讓趙允謝恩或是解釋:“正是如此,我才更想問舅父,這天下,為什麼還要天子?‘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’——九州之有君,又何如黎民之亡也?”
面對無言震驚的舅父,蕭曜露出了這段時日以來,唯一的一次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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