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 明朝複更出 (第3/4頁)
“人不可貌相。鳥也一樣。”程勉又問阿彤,“阿彤知道伯勞的來歷麼?”
見阿彤搖頭,眼神又在自己和蕭曜身上游移不定,甚至有些躲閃,程勉略一思索,道:“古時有一個名叫尹吉甫的賢臣,他有兩個兒子,長子伯奇,次子伯封,伯奇的生母早早去世,伯封的母親不喜歡伯奇,就對尹吉甫進讒言,離間了他們父子。做父親的將兒子趕出了家門,伯奇沒有辯解,遵從了父命。過了很久,有一次尹吉甫伴隨國君出遊,國君聽到一隻鳥發出奇異的鳴叫,說,這是孝子之音。尹吉甫聽到鳥鳴聲悽切,忽然心中一動,對鳥說,‘伯勞乎?是吾子,棲吾輿;非吾子,飛勿居。’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你如果是伯奇的化身,就停在我的車上,如果不是,就不要停留趕快飛走。結果那隻鳥停在了車蓋上,沒有離開。尹吉甫派人去打聽伯奇的下落,才知道,伯奇離家不久,就投水自盡以示清白。那隻哀哀鳴叫的小鳥,正是他的兒子。所以伯勞鳥並非夫妻之鳥,是為人子的冤屈所化。”
室內靜得能分辨出每一個人的呼吸聲,程勉繼續說:“曹子建也曾經寫過伯奇的故事。他說,伯封雖然和伯奇不是一母所生,但兄弟感情很好,兄長被驅除後他曾四處尋找,尋之不得,便寫了一首詩,這首詩你一定背過,就是《黍離》。”
阿彤低低驚呼:“原來是這首……五郎,伯奇明明受了冤屈,為什麼不向他的父親說明呢?為什麼要投水呢?活著說不清楚的事情,死了不是就更百口莫辯了麼?”
面對少年人的疑惑,程勉又思索了片刻,緩緩答:“因為兒子為父親赴死是人倫。不孝的兒子讓父親傷心,至不孝的兒子讓父親為他而死。”
“可是……父親知道了真相,也是會傷心的呀。人的性命只有一條,即便化作了伯勞鳥,也和人很不一樣了。”
說完這句,阿彤繼續陷入了思索,很久沒有說話的麗質忽然發問:“曹子建是誰?他怎麼知道伯奇的弟弟給他寫詩?”
“曹子建是古人。他活著的時候,是當時天下最有才華的人。”
“哦……”麗質並不關心才華,心思全在之前的故事裡,她用力抱住程勉,“伯奇好可憐。”
“南方是不是有一種鳥,也叫烏臼?”蕭曜若有所思地看著程勉問。
程勉慢了一拍才點頭:“是有。像烏鴉。也和烏鴉一樣吵。但是它比烏鴉還可恨,早上叫。”
蕭曜忍不住一笑,又拿起琵琶,再撥了首曲子。程勉聽完,終是問:“你從哪裡學來這麼多南曲?”
“北曲也勉強彈得。只是彈了傷心,聽也傷心,就不彈了。”
“三郎為什麼傷心?你不要傷心。”姿容安慰道。
“現在不傷心了。”蕭曜點了一下姿容的肩頭,又彈起了北曲。
樂音一落,阿彤和姿容眼睛都一亮——這是北地流行的曲調,許多父母都用這支曲子教孩童們識物。不用蕭曜鼓勵,姿容先拍著手唱了起來:“這個我會!我真的會!青青黃黃,雀石頹唐。槌殺野牛,押殺野羊。對不對?是不是這個?”
在姿容歡快的歌聲中,蕭曜看著程勉的眼睛,對著他微微一笑,無聲地念出了另外四句。
元雙來送點心時,也驚訝於眼前所見的歡快氣氛。趁著元雙給孩子們分點心,程勉終是不免好奇地悄聲問蕭曜:“你從哪裡學的這首歌?”
蕭曜被問得直笑,浮現出一絲不好意思,也壓低聲音,老實回道:“在易海學的。那時候顏延以為我求愛不得,特意教了我幾首情歌,這首最短,不知為什麼始終記著。但自從學會,好像也沒派上過用場……”
這回答全然出乎程勉的意料之外,瞪大眼睛盯著蕭曜;蕭曜笑而不語,親自端點心送到程勉面前,和他分吃幹淨,又捧起了琵琶,斷斷續續地撥響琴絃,倒像是在自得其樂了。
承天門的暮鼓響起時,蕭曜的奏樂也沒有中止,在鼓聲的襯託下,琵琶聲彷彿變得激越了起來,又有了幾分旁若無人之態。他一個下午都言笑晏晏,此時笑容收斂,除了程勉還是一如平時,小孩子們都感覺到了“三郎”的不同,不知不覺地屏氣凝神,年紀最大的阿彤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逃離之意,求救般望向程勉,程勉沖他點點頭,阿彤如蒙大赦,一手牽住一個,根本不等蕭曜彈完,三個人如蒙大赦地離開了。
元雙雖然不至於如坐針氈,然而焦慮憂愁的目光始終在蕭曜和程勉之間徘徊,最終實在按捺不住,無聲地以眼神詢問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的馮童。後者沉穩地一搖頭,這不知是安撫還是勸誡的目光沒有帶來寬慰,元雙又望了一眼天色——永壽坊毗鄰大內,每到朝暮,承天門傳來的鼓聲宛如盡在咫尺。隨著八百下鼓聲漸入尾聲,晝漏走到了盡頭,宵禁也伴隨著夜晚的到來一同降臨。
往年的此日,以及前後各一日,帝京都會因天子的壽辰而免除宵禁,可今年並無此恩旨,於是待悠長雄厚的鼓聲與裂帛般的絃音雙雙停住時,元雙試探著打破沉寂:“……既然不出門,我為陛下和五郎點一盞茶,鬥膽作今日的賀禮。”
蕭曜滿頭是汗,因為再無笑意,顯得莫名莫測。他搖頭,拋開懷中的琵琶:“不渴。”
元雙沒有再勸,和馮童一前一後拜別,其他所有人都離開後,程勉撿起琵琶,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幾案上,他的手指無意中拂過絲弦,琵琶登時發出柔和的、嘆息一般的輕響。蕭曜看也沒再看琵琶一眼,抓過程勉的衣袖,胡亂擦去臉上的汗,然後如之前常做的那樣,躺在他的膝上,再次用程勉的衣袖遮住自己的雙眼,啞聲說:“你向我要的禮物我備好了,等月亮出來,我就送給你。”
程勉掏出手巾,細細擦去蕭曜額上和頸間的汗水,沒有再說話,摟著蕭曜,與他一起等月亮出來。
春深的夜晚來勢姍姍,一旦降臨,又仿若帶著理直氣壯的天然風流。感覺到天色徹底暗下來,蕭曜坐了起來,以近於恍惚的聲音對程勉說:“不要點燈。你等一等我。”
蕭曜開啟房門,無聲走進月色裡。
他很快折返,牽起程勉的手時,彷彿將月亮也帶進了暗室。蕭曜引著程勉離開庭院,一路走到正門旁。月下的雲漢亮得像一團白色的火焰,只有走到近處才能看見微微發青的鬃毛——他真的是一匹老馬了。
在程勉面前,雲漢靜默溫順一如石像。見程勉輕撫馬背,蕭曜柔和地開口:“讓馮童陪著你吧,以防萬一,也有人照應。”
程勉背對著蕭曜搖了搖頭:“我識得帝京。馮童相陪我沒有不便之處,只是你怎麼辦?”
馮童自陰影中踱出,身旁跟著一個面帶稚氣的小宦官:“這是我的義子,願意為五郎執轡。他還勉強不算蠢笨,定不會打攪五郎夜遊的雅興。”
程勉看了看沒有再勸的蕭曜,一笑道:“權勢真是天下最好的東西。”
即便是蕭曜,也無法分辨這一句是出自自嘲,抑或是嚮往,但這實屬此刻最微不足道之事。蕭曜走上前,輕輕一貼程勉的臉頰,隨後一手挽韁,一手扶住程勉略一用力,程勉就藉著這股力道,跨上了雲漢。
程勉催動馬匹,朱門無聲地開啟,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,蕭曜自始至終沒有回頭。
↑返回頂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