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 蓋了房子生了娃 (第2/2頁)
聞老千說:“加點花樣兒,來點兒招笑的。”曲三哨叫號:“咋樣老姚,還能哨嗎?”姚老美仰起脖子張口就來:“讓我哨,我就哨,你的家底兒我知道。七杆槍,八杆炮,老少爺們瞎胡鬧。當街過個火狐狸,你大哥噹啷一洋炮。扒了一張皮,賣個七八吊。買個小毛驢兒,它還不拉套。你大哥騎,你二哥要,你在後面哭著喊著還要哨。”這邊話音剛落,贏得一陣報好聲。
曲三哨黑豆眼又一轉,也回敬了一段:“你人不人,鬼不鬼,花不楞登四條腿。你喝多了上你嫂子炕,睡覺枕你嫂子腿。醒來要親你嫂子嘴,讓你嫂子好頓?。”索良說:“三歡有一套哇,拍簷頭瓷實,嘴碼子也趕趟。”姚老美板起面孔,往房上一指說:“我用毛驢哨你,給你留個面子,你可倒好,拿嫂子開涮,真不講究。”曲三哨用小拍子比劃說:“別說那沒用的,接不上算輸。”
眾人給姚老美加油鼓勁兒,讓他來個狠的,姚老美又浪唱起來:“哨一哨,真招笑,你嫂子模樣長的俏。見有錢的迎臉笑,遇沒錢的旁邊繞。衝你一飛眼兒,你的魂兒都要掉。急得往那牆裡跳,把她堵進了茅屎道,翻身打滾兒害臊不害臊?”索良呵呵笑道:“這傢伙,跟嫂子較上勁啦!這嫂子是不是雁長脖呀?”姚老美嬉笑不語。曲三哨唱道:“老美老美你別吹,你家嫖客一大堆,你嫂子前邊往裡拐,你妹子後邊往外追,一天到晚沒你份兒,你躲在旮旯馱石碑。”聞老千嘻嘻一笑:“馱碑的是大烏龜呀!三歡這個罵得巧哇。”
姚老美又唱道:“小子小子你別發呆,你家住在大後陔,小角門,朝南開,一年四季好買賣,這個走了那個來,你嫂子提不上褲子裂著懷。”唱完還叫號,“咋樣?還整不整啦?”曲三哨大聲說:“讓我整我就整,一整整到長青嶺。你妹子家住三間房,門前還有一口井。我趕車當街過,你妹攔住就往屋裡請。”姚老美一看對手又拿妹子說笑,有些不悅,唱道:“小子你生來命不強,七八個‘野爹’一個娘,白天一個看不見,晚上趴你媽一床。”話音剛落,有一塊東西從房上嗖一下飛來,姚老美急忙一躲,小拍子落進身旁的草捆子裡。
姚老美衝曲三哨嘻笑:“你看你,咋還兔子咬人——急眼了呢!”曲三哨怒喝:“你是白骨精開口——不講人話。哨嗑不捎帶父母,這規矩你忘了?”姚老美自知理虧,搪塞說:“這不是在興頭上嘛,一張口就禿嚕了。”聞老千當起了評判人:“這回是老姚大爺兒不講究,你是那啥仰殼——犯規啦,嘻嘻嘻……”姚老美並不生氣,嘿嘿一笑,罵道:“你是狗崽子過門檻兒,又搶鼻子又搶臉兒,到哪兒都怕顯不出你來?”曲三哨說:“群眾眼睛是雪亮的。”
姚老美盯著聞老千說:“小癟犢子,我給你來個吃柳條拉土籃子——現編,你聽好嘍。老千老千你別逗,你家住在老街後,一上賭場樂開花,輸贏多咱都沒夠。人家撓崗兩年多,你說你難受不難受。”這段謠說到了聞老千的痛處,一臉愧色地說:“你看你倆鬥嘴,咋還拿我開涮呢?”錢老牤說:“老姚真有水平,張口就來,說的也太合乎老千兒的實際啦!來來來,再給他編一個?”聞老千連忙擺手:“別別,快乾活吧。”孟祥通忙替東家搭腔:“哨一會兒就行了,都快晌午了,抓點兒緊幹活吧。”
幫工們又忙碌起來,姚老美因哨嗑略佔上風心情特別好,續草捆也更勤快了。金書山在大跳上問曲三哨:“我聽說你手裡有一個小本本,記了不少過去的哨嗑,怕哨的時候讓人造懵圈,時常拿出來背一背,這是真的嗎?”曲三哨點頭說:“我收集了十多年,記了滿滿一本子,可惜丟好幾年了,現在也不知道哪去了。”金書山說:“丟了挺可惜,往後可能沒幾個能知道咱民間還有這種文化現象。”曲三哨搖搖頭:“這玩意太粗俗了,登不上大雅之堂。也不應該留著,若讓人看見該說咱太不正經了。”忽然往房場周圍掃視了一圈,問道,“今個這麼忙,咋沒看見鬼子漏來幫忙呢?”金書山說:“上邊又來工作組了,說是來幫著整建支部的,上午他去公社了……”
下晌,前後兩坡房草苫成,曲三哨騎在房頂上擰房脊,金書山站在腳手架上傳遞用料,時而俯瞰村莊的景象。一座座參差錯落的屋頂,一道道間隔整齊的柵欄,一棵棵綠染枝頭的樹木,如同一幅鋪開的圖畫盡收眼底。當目光從大隊部後面的大街一直往回收的時候,只見金小手緩緩走來。
孟令春從小矮房裡出來,用圍裙擦擦手上的水漬,與到了院子裡的金小手打招呼:“老叔來了。”“哦,房子快苫完了啊。”金小手仰頭往大跳的架子上尋看,招呼道,“書山,大隊召開黨員大會,要跟工作隊見面,讓是黨員的都麻溜去一下。這又停電了,還得我親自跑一趟。正好索良也在,我這就一起通知了。”金書山不情願地說:“我這活還沒幹完,趕這噹噹開會,真是的。”金小手催道:“快下來吧,人都快到齊了,縣委關連群也下來蹲點了。”孟祥通說:“噢,我關哥來啦?我媽撂炕了還叨咕這個乾兒子呢!”孟令春也催促:“是啊,快去吧,該開會開會,家裡有我呢。”
金書山從大跳上下來,和索良前腳剛離開房場,孟令春就爬上大跳站在了書山的崗位上、錢五銖擔心道:“你上那麼高的地方幹啥?你都快生了,可別抻著呀!”孟令春說:“媽,你看人手不夠,我上來當個二傳手,也能頂半個人用。”說著把一捆草甩向房頂,曲三哨一伸手就接在了懷裡。孟祥通急忙囑咐:“春子你可真逞能,如果出點意外,後悔都來不及。小心呀,別閃了身子。”孟令春摸著肚子笑:“爹,沒事兒,我沒那麼嬌貴。”
到了大隊部辦公室的時候,黨員大會還沒開始。索良擠到炕邊時,金書山靠南窗子貼著黃士魁邊處坐了,發現坐在辦公桌正位上的果然是關連群。兩年前的三月,三姓縣恢復了關連群常委身份,主抓群工委工作。金書山早聽說他復出,沒想到他又親自下鄉蹲點。正暗自尋思,黃士魁低聲問:“房子苫完了麼?”金書山說:“擰脊呢,也快了。”艾育梅隔著黃士魁探頭小聲問:“你媳婦是不是快坐月子了?”金書山點頭嗯一聲:“應該就這幾天的事兒。”
鮑福仁挑了挑半截眉,往鼻樑上推了推黑邊眼鏡,問道:“人到齊了吧?”鬼子漏點頭哈腰地說:“齊了,一共十八名黨員,都到了。”鮑福仁主持會議時儘量把聲音壓平緩:“按照上級要求,縣裡抽調百名幹部組成十九個工作中隊,到十八個公社和一個農場開展整建基層黨組織工作。上午,紅原公社已經開了動員大會,劃分了工作組,部署了各項任務。現在紅原中隊第三工作組進駐長青大隊,這次我陪同關常委親自下來蹲點,到咱大隊與各位黨員見個面。”接著,他講整建支部的具體工作任務,強調分步驟進行,第一步是春耕生產期間進行宣傳談心,第二步是夏鋤期間搞好黨員幹部問題內查外調,第三步是掛鋤期間抓黨員教育,在黨內外開展對黨員的評論,進行黨員登記,發展成熟的積極分子入黨,最後改選黨支部。
關連群講話時,還不時抽著劣質菸捲:“總體上看,自去年恢復黨組織以來,咱農村黨支部的工作還比較弱化,甚至比較渙散,確實有必要集中系統地整建。工作隊進駐後,要配合春耕生產,一邊下田勞動一邊瞭解情況。要把工作組的同志分到各個生產小隊去。總的要求是開門整建,要抓住兩個解決,一個是解決群眾怕抓辮子報復以及與己無關思想;再一個是解決黨員怕捱整和破罐子破摔等思想……”他的講話忽然被推開屋門的響聲打斷了,金小手探進半個身子說:“報告領導,有個特殊情況,金書山家正苫房呢,她媳婦幹活的時候犯小病了,可能要生了。”關聯群環視屋內,見從南窗子角落裡站起個年輕人,鬼子漏又點頭哈腰說:“他就是金書山,是我弟弟。”關連群揮揮手,催促道:“別愣著了,抓緊回去看看。”話音剛落,金書山三步並做兩步匆匆出門,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裡趕。
他剛走進自家院子裡,曲三哨站在大跳板上還在用一把長杆大拍子拍打房子陽坡。他居高臨下報喜說:“你雙喜臨門了,房子蓋成了,媳婦也要生了,快屋去看看吧!”金書山急忙奔向矮屋門前,聽到屋裡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,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。
剛進屋裡,賈佩絹就眉開眼笑地告訴女婿:“生啦生啦,春子給你生了個丫頭,是你黃老嬸接的生。”金書山擦擦額頭上的汗水,喘著粗氣說:“謝謝黃老嬸!”收拾妥當,春心笑著提醒:“這孩子長得像她媽,長大準是個漂亮的閨女,給孩子起個名吧。”不等金書山做聲,孟令春仰著臉虛弱地說:“他早起好了,說第一胎若是個丫頭就叫金玲。”春心在臉盆裡洗了手,一邊擦手一邊說:“好聽,這名字挺好聽。”
小腳婆已經奄奄一息,關聯群特意看望乾孃,孟祥通對他說:“老太太都撂炕有日子了,這回是挺到時候了。”說完,俯身湊近母親蒼白的面孔,說道:“媽,你看,我關哥來了。”關連群拉著小腳婆的手說:“乾孃,是我,我是柱子啊!”小腳婆的眼睛微微睜了睜,孟祥通說:“都糊塗好長時間了,這會倒有了知覺,我媽八成是等你呢!”看著虛弱而瘦小的乾孃,關連群想起了康德四年冬天乾孃給他燉的雞湯,想起了捱餓那年乾孃放他上衣口袋裡的兩個雞蛋,他眼睛有些溼潤,感慨道:“我們娘倆有緣哪,我要不蹲點下來,還見不上這一面。”
入夜時,小腳婆終於倒完了最後一口氣,撒手人寰。聽見西院傳來一陣狼哇的哭聲,孟令春支撐身子,頭上蓋著的毛巾落在了炕上。她問婆婆:“媽呀,這是咋地了?”錢五銖說:“咳!八成是你奶……”孟令春要起炕,被婆婆一把按住:“你要幹啥呀?”孟令春哭咧咧道:“我要看看我奶……”錢五銖極力勸阻:“可不行啊,剛生完孩子,你可不能下地啊!下地會坐病的……”金書山和金四迷糊急忙穿了衣服,去了西院,幫著忙活喪事。
一副紅棺材從下屋抬出來,公冶山指揮眾人把小腳婆入了殮。孟祥通想起母親生前的念想,猶豫再三,還是去請人來吹喪。他急急尋到張嗚哇家,說明來意,張嗚哇卻有些顧慮:“現在這形勢,遇到喪事兒都不咋吹了。”孟祥通說:“我媽活著的時候多次說,等她死後給僱喇叭吹一吹,我想滿足老太太這個心願。”張嗚哇說:“可以去吹幾聲,就怕大隊不讓啊。”聞大呱嗒說道:“哎媽呀,管那麼多幹啥,吹一會兒是一會兒,不讓吹再說。”
張嗚哇到秦家叫了秦黑牛,兩人夾著喇叭杆子進了孟家新搭的靈棚,坐在長條凳子上鼓著腮幫子吹了幾曲哀樂,果然把大隊幹部驚動了。鬼子漏前來制止,公鴨嗓一陣吵吵:“別嗚哇了,破除封建迷信懂不懂?那工作隊還沒撤呢,能不能考慮考慮影響?”金書山央求道:“二哥,就讓他倆再吹一會兒吧。”鬼子漏說:“書山哪,都啥年月了,還整這路事兒!你那覺悟都哪去啦!”見二哥不開面,金書山只好作罷,鬼子漏吵吵:“別吹了,喪事簡辦,移風易俗。”孟祥通哪敢不從,趕忙打發吹手收了喇叭杆子。
守靈的時候,孟祥通問姐夫雍和:“上次我媽沒死透成,這次能不能再緩陽?”雍和搖搖頭說:“我試過她鼻息,這次死透透的了。”孟祥通喃喃:“要是再活過來有多好!”鄭樹人說:“知足吧,老太太又多活小溜五年,這都是老天爺照顧咱啦!”停靈發喪三天,棺材裡再無一點兒動靜,孟祥通這才相信奇蹟不會再出現了。
第三天一早出殯時,天氣晴好。關連群再次趕來,跪在棺材槐頭前磕了三個響頭,哽咽道:“乾孃啊,您老走好——”
東院小矮房裡,孟令春趴著窗子往外看。槓子手抬著靈柩跟著孟祥通扛的靈幡往院外移動,送葬的人群跟隨在後面。哭天喊地的聲音如潮湧起時,孟令春抓心撓肝的,用手拍打窗框,嗚嗚哭喊:“奶呀——奶呀——”見兒媳哭成淚人,錢五銖也跟著落淚傷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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