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衫冷(中) (第3/4頁)
“你是誰,你到底是誰……”
掙紮良久蕭騁才吐出這句,聲音暗啞,心間比怒意更深的卻是寒涼,徹骨寒涼。
晏青衫退下高階,在殿下頓步,下顎微微高抬念道:“明月出天山,李白;山迴路轉不見君,岑參;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,李欣;愧君相見頻,司空曙……”
洋洋灑灑直唸了有幾十首接尾連頭詩,白衣被清風鼓動,那些記憶撲打他身體,漸漸一分分清明。
“曉汲清湘燃楚竹,柳宗元;竹露滴清響,孟浩然……”蕭騁緩聲接了上去,雙眼望住晏青衫,不知是當哭還是當笑。
這是當年在燕國之時兩人比試的第一局,比接尾,需是唐詩,作者不得重複。他當年就是輸在這一句,——竹露滴清響,這句之後他江郎才盡。
那頭晏青衫也回望他,神色平定,微微躬身,道:“不錯,我就是蘇七雪。七爺不久前斷言,自己一眼便能識得的少年。”
“是嗎?”蕭騁在原地答道,來來去去這句,唇角上揚掛起一個澀重的笑。
蘇七雪,眼前立著的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居然就是蘇七雪,自己心心念念尋了十餘載的白衣少年。
那儲雲殿上揚灑而談,風華叫他畢生難忘的白衣少年,卻原來不是遁雲無蹤,而是被他赤國權貴一腳腳踏碎,從頭到腳沒入了漆黑泥沼。
還說什麼呢,命運翻覆如此無情,他是該恨的,怎麼恨都不為過。
可笑的是自己將一腔赤誠錯付,這麼愚昧的將顆心送上,所有的愛和憐惜到如今都成了家國淪喪的助力。
醉意更濃了,身體裡象被灌了鉛,想要拖住他靈魂下墜。
沒有氣力再去追悔或者怨恨,他想睡,深深倦累。
“好……”他眯住眼看牢晏青衫,每一字吐來都不易:“這麼說是我赤國人欠你,也就是我欠你。你既然願意陪我去死,那麼我們這世的恩怨就一筆勾銷。來世如若得見,我會記得不要如此愚昧,不要這麼急急的將顆心剖來送人……”
說到最後氣力不濟,胸膛激越起伏,可言辭之間卻始終沒有恨意。
晏青衫低下了頭,眉眼間有些許愧色。
那一刻蕭騁突然明白了,身體內血液剎那間都凝成了冰,將醉意一時逼退。
“有毒的只是我這杯是不是!”他顫抖著立起身來,步步近前看住晏青衫:“這麼說你從來沒有心,從來都只把我當作個可以踩踏的傻子!”
“是。”晏青衫繼續低頭:“兩杯菊花酒,一杯菊花殘破而有毒,你若不是愛我,若不是習慣了容讓,就不會下意識裡也搶了那杯殘破的來喝。”
這話鋒利惡毒,比一萬萬句我恨你更冰冷殘酷。
習慣了容讓,將完美無缺的留給對方。
他設了這個局,料定蕭騁會死,所憑靠的就是蕭騁愛他甚於自己。
蕭騁在原地止住腳步,覺得所有前緣舊事都變成了嘲弄,張大了嘴在譏笑他天真愚昧。
怒火從悲涼裡升起,要將他燃燒殆盡。
他張開雙手捉住晏青衫頸脖,一分分向裡扣緊。
“可是我不曾負你!”他高喊,字字穿雲而去:“除了踏平燕國,我從來不曾負你!為你放棄爵位,為你傾城而怒,為你放棄立場……我從來從來就不曾負你!”
而那指掌之下的晏青衫卻並不掙紮,只是靜靜看他,眼眸琉璃色,明澈安祥。
這眼神蕭騁記起自己曾經見過,在他第一次求死那刻。
指尖如被火燙,他霍然張開了雙掌,步步後退又跌坐上了鑾椅。
既是從不負他,那就永不負他。
他在鑾椅之上長嘆了口氣。
由他去吧,自此天高海闊或者繼續沉淪。
耳畔響起初見時他唱過的音調,曲回婉轉反反複複。
“不過是出戲是嗎?”他喃喃道:“從第一次見面時就開場的戲。那麼現在戲唱完了,恭喜你,戲碼完美無缺,你贏了。”
許久之後那聲嘆息才散去,連同蕭騁的呼吸一起散去,被門外急風撕成了碎片。
大殿之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。
“是出戲,好戲,大戲!”許久之後晏青衫才發聲,仰頭冷冷笑了。
可卻不是從第一眼見到時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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