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折花當驛路 (第2/3頁)
收起萬千心緒,瞿元嘉扣響了房門。
湧出的熱氣如同一條奔流的河,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模糊了。
雲煙消散,程勉站在河的另一端看著他,瞿元嘉目不轉睛地去尋常一切可以與往昔聯系起來的痕跡。室內暖得像夏天。瞿元嘉很快就出了汗,可是口幹舌燥又未見得都是源於這過分充沛的熱度。見他始終盯著自己,程勉坦然地說:“元嘉今日的來意,我不願妄猜,當日匆匆一會,元嘉的諸多疑問,我避而不答,不僅是因為翠屏宮是不可深談之地。”
瞿元嘉渾身一震,終於意識到今日見到程勉以來,他沒有說過一個字。他望向程勉,低聲說:“那時我心急如焚,問了你的傷心事了。”
“算不得傷心事。”程勉搖頭,“你問我為何數年來全無音訊。當時不答,是覺得細談不堪。但與別人說不得,與你,其實是應當說的。只是日後如果王妃問起,請你保密,不要讓她知曉。”
身體內有看不見的鎖鏈,瞿元嘉無法動彈,他連答應保密的反應都無法給予,只是木然地看著程勉——巨大的不祥震懾住了他。
程勉推開幾案,解開了衣衫。自右肩往下,直到左腹,縱貫著一條巨大的傷痕。可是比起枯瘦的身體,這條已經結痂的傷痕甚至都顯得溫和了。瞿元嘉一陣目眩,眼中已經有了淚水。見狀,程勉迅速穿回了衣袍,整理好袍角和領口後,平靜道:“這樣的傷勢,任誰都很難活下去。所以救我之人,為了讓我不死,想盡了一切辦法。無論初衷如何,她的心願是讓我不死,我受此大恩,不能不以性命報答。”
錯愕和悲痛迅速地被烈火一般的怒意燃燒殆盡。瞿元嘉竭力控制著油然而生的殺意,盯著程勉的雙目,沉聲問:“是誰?”
“我年輕時荒唐,你是知道的。我輕視女子,卻是被萍水相逢的女子救了性命。女子的仰慕與真情,我屢屢輕慢,不想有朝一日,全無根由的仰慕,竟成了維系我不死的繩索。”
瞿元嘉全身的血液彷彿因為程勉這番話凍住了。
“……我……”瞿元嘉渾身發抖,不知不覺中,舌尖都咬破了,滿口的血腥味吐不出也咽不下,硬生生僵在原地,瞪大眼睛一動不動。
“是我不肯將姓名和來歷和盤托出,讓你們徒勞尋找。也是我本性軟弱,被救活後不能再堅決赴死……”
瞿元嘉重重一錘幾案,近於低吼一般忍無可忍地打斷他:“難道你受盡病痛的煎熬,倒是解脫了?”
程勉的目光幽深沉靜,極輕地一笑:“每一次,我都可以這次能死。可惜每次都錯了。”
“……五郎為什麼又反悔了?”瞿元嘉澀然問。
“因為我有私念。”程勉緩緩答,“也因為我總以為尋死不難。”
瞿元嘉手腳發冷,牙齒都在隱隱打戰。他痛苦地閉上眼,最終還是沒有躲閃地看向不過一臂之遠的程勉,悶聲說:“在我面前,你不必為他人開脫。五郎,自你蒙難,你下落不明的每一日,我都如同活在火獄之中……”
他再說不下去,抽了抽鼻子,狼狽地低下了頭。
“你肯定找過我。”程勉的神情始終肅然,“但是任人擺布、身不由己的日子,在陌生人眼前尚能茍且,若是與至親朝夕相處,生不如死。”
他的語調驀地柔和下來:“也許我確是死裡逃生了。如果沒有所謂錯認之事,離開帝京前我本想去拜見王妃一次,也見見你。現在,王妃那邊,惟有請你代為周旋了。”
瞿元嘉難以置信地抬起雙眼:“五郎要去哪裡?”
程勉不答。瞿元嘉黯然望著不遠處的燻籠出神。他甚至想到在自以為失而複得不久,自己曾問過葉舟,為天子赴死,可曾後悔?
可是現在真的程勉就在眼前,他再也無法問出那長久徘徊於心頭的疑問了。
輕輕咳嗽一聲,瞿元嘉面無表情地說:“五郎要一直借住在費刺史這裡麼?”
程勉輕聲答:“是。”
“今年清明,我去拜祭老大人與夫人的墳塋,寧陵守衛說前幾日已經有人前來拜祭過,是五郎吧?”
“是我。”
“陸槿留給我的遺囑是不要更改墓誌和碑文。”瞿元嘉一板一眼地交待程家的家事,“所以我們以為你回來後,另起了新碑,將你的名字移去了。”
“她的遺囑只有這一項麼?”程勉問。
瞿元嘉徐徐說出從未忘記的往事:“她說,願來世生作男子。還說願一命換回一命。你會容她自作主張做你的妻子,但她此生悔恨,與你空擔了夫妻之名。”
“此生我不會再娶妻了。”
聞言,瞿元嘉想了想,說:“程氏的現狀,五郎想必也知道了。”
程勉輕而肯定地一點頭。
“程府的産業起先是陸槿在料理,她去世後,暫時落在了我這裡……”說著說著,瞿元嘉忽然覺得這番話無聊至極,便不顧突兀,興味寡然地停了下來。
他沉默了很久,程勉始終沒有送客之意。瞿元嘉就想,一說也無妨。
瞿元嘉端正了坐姿,鄭重地注視著程勉。因為緊張,他的嗓音有一些緊繃,但說著說著,又鬆弛了下來:“你下落不明後,我確實去了幾次連州。如果不是我認錯人,我會再去連州。我會一直找你,直到尋到你的屍骨,或是再也騎不動馬。可是我去連州找你,不僅是因為受陸槿所託,也不是因為你是我的乳兄弟,是我的舊主。這些年來,我時常後悔,在你去連州之前,如果我言明心意,是否會有轉圜餘地。每每想到此,都扼腕不已,不得解脫,直到那日你送我離開翠屏宮,說,你不會讓我去連州,是因為我是阿孃的獨子。”
程勉眼波一閃,見瞿元嘉沒有再說下去,他回望瞿元嘉,輕聲道:“那日你來尋人,我本是不想相見的。你問得不錯,幾年間我音訊全無,姓名家業統統拋棄不要,也無顏再見故人。如果是當年,以我的素行,許你枕蓆之事輕而易舉。我也會這麼做。可我不能再這樣做了——我無法回報你的心意,就不該輕待。”
塵埃落定的瞬間,瞿元嘉平靜極了。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個時刻,輾轉反側,驚惶難安。原來這一刻,竟是這樣的。他已不再遲疑,也無畏懼:“雖然俱是一廂情願,但我愛慕五郎,從不以此為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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