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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折花當驛路 (第3/3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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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情愛之事本就是源自於心。”程勉回以同樣平靜而鄭重的神情,“只是元嘉的一片真心,我無法以愛慕回報。並非因為你是我的兄弟。我心有所屬。”

離開費府之前,瞿元嘉沒有忘記向主人辭行。費詡見瞿元嘉滿面疲憊乃至忡怔,示意下人奉上熱茶和點心,並留他少坐。

遲到的焦渴讓瞿元嘉一時沒有推辭,飲過茶後,他轉向費詡,說:“我今日方知五郎受過如此危急的外傷。刺史是五郎在連州的故交,而今他在府上養傷,刺史一家對五郎的殷殷關照之情,元嘉在此拜謝。”

費詡忙回禮,說:“五郎經歷生死大劫,終於逐漸康複,也是我等多年來的心願。他願意與瞿兄相見,又不再諱言傷勢,正是因為瞿兄才是程五的故交。瞿兄若是多來走動、探望,在下與家內,才是感激不盡。”

“我看胸前的傷口已然癒合。但……不知還有別的傷處沒有?”

他問得輕而猶豫,費詡聞言,看了瞿元嘉一眼,點頭:“外傷是已痊癒。當年遇襲後,他應是被夜來載到了黑河旁,雖然因此獲救,可是救他之人無力尋覓良醫,又居無定所,肺腑內傷不得靜養,也耽誤了太久,怕是餘生都要為此所困。”

無論心中如何翻江倒海,在費詡面前,瞿元嘉始終維持著顏面上的冷靜:“平佑之亂平定後,懸賞尋找五郎下落的詔令傳遍全國,我等微末之力固然是大海撈針不足掛齒,可朝廷的專使年年前往西北四周巡查搜尋。天羅地網不過如此。居無定所之說,瞿某實在不解。五郎只說他為報答救命之恩,咬牙求生。但還望刺史能解惑,究竟是在何處尋到的五郎?”

聽出瞿元嘉竭力壓抑的怒火和怨氣,費詡沒有迴避:“在金州。”

瞿元嘉呼吸一滯。

費詡亦沒有隱藏內疚:“在金州初見程五時,內人與我,皆沒有認出他。”

“……在金州。”瞿元嘉低聲重複道。

“陛下登基以來,許以重金和爵位尋找五郎。重賞之下,連州自不必說,西北其他州縣都得到了許多的線索,也屢屢有人獻計,但每一次都落空了。兩年前的秋末,有一名胡女到金州的治所思裕縣衙,自稱知情。她不僅有陳王的金魚符作為信物,還有一身染血的紫袍。思裕縣令不敢輕慢,當即報到了刺史府。得知此事後,我和內人微服隨著思裕縣令一行,跟著那名胡女,找到了五郎。”

“我們雖然與他朝夕相處過幾年,可是真的相見,實在不敢相認。那胡女說,是程五授意她去思裕縣衙,可是我們到後,他應該神志不失,卻始終不說話,更不提相認之事。”憶及往事,縱然是以寡言聞名的費詡,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色,“但魚符和紫袍不容造假。我雖然不敢認定他就是程五,當日便派人將此二物快馬急遞到帝京。十一月至來年三月,玄池嶺難以通行,所以在送走了驛使的三日後,我自作主張,趕在封山之前,親自送五郎翻過玄池嶺。”

“他傷勢如此沉重,如何能過玄池嶺……”瞿元嘉猛地卡住了。

費詡看了他一眼,肯定了他那未說出口的猜想:“不瞞瞿兄,當時我們都以為……也是抱著萬一的僥幸——如若他真是五郎,送他回京,或許還有一線生機。金州雖在西北四州中算得上富庶,可是氣候並不勝過昆連許多,又無良醫,五郎的傷勢拖延數載,就算聚集金州的名醫,也是束手等死。”

瞿元嘉喉嚨發甜,瞪著費詡的目光如同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。費詡長嘆,繼續說:“當時五郎雖不肯相認,內子問他,願意不願意回京,他立刻答應了。不僅答應,也同意服藥。”

“你們這是拿五郎的性命去賭。僥幸賭贏了而已。”瞿元嘉冷冷說。

“動身前,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,如若過不了玄池嶺,又或是途中稍有紕漏,我會後悔終生。他在我治下數載,我無知無覺,任他受苦,竟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。為官無能在先,已不可追,作為他的朋友,他的心願,我再不能違背。”

瞿元嘉短暫地合上雙目,啞聲問:“那個胡女呢?“

“……她隨著五郎一行,也過了玄池嶺。與京中來迎的隊伍彙合後,我返回了金州。再不知她的下落。”

瞿元嘉飛快地回想,這幾年來帝京各高門有過什麼要事。可是他素來不與高門交往,腦海中空空如也。滿腔的不平和恨意燒得他五內如焚:“她既然還是獻出了魚符和紫袍,為什麼要拖到他病入膏肓?五郎還為她開解,可天底下如何能有如此痴愚之人?”

“瞿兄可曾問過五郎,他為何不願與故人相認?”

渾身的煞氣如同被澆上了冷水。瞿元嘉望向費詡,費力眼下嚥下濁氣:“願聞費刺史高見。”

費詡搖頭:“我沒有高見。據那胡女說,救下五郎後,他們先去了裕州。那時五郎意識全無,同行的商旅認定他不治,要丟下他。胡女就留在了裕州,求醫問藥,照顧起居,維繫住了五郎的性命。後來裕州大旱,驅除胡人,她聽說金州在擴籍,胡漢流民均能分到田地,思裕又是西北第一大城,有大量胡人聚集,認定在金州能有生計,這樣才帶著五郎輾轉到了思裕。”

聽到此處,一時間,瞿元嘉傷心到了無處可說的地步,紛亂的意識中,終於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——你這樣憤恨,是別人做了你想做而不得的事情。

瞿元嘉無意識地搖了搖頭,艱難地說:“……她救了他,也無異於再殺了他。”

“我從未聽五郎如此說過。”

“費刺史,你可曾問過……”盡管心中已經有了答案,瞿元嘉還是問了出來,“那胡女,幾時知道她所救之人就是五郎?”

“我確實問過。她救下他時並不知情。待懸賞的告示遍佈西北,無人不知程五之名,她再也沒有問過。”

瞿元嘉幾不可見地一動嘴角,正撞上費詡投來的充滿憐憫和嘆息的目光。他低頭盯著空無一物的茶盞,再一拜道:“刺史於五郎有救命之恩,於我,則有解惑之誼。瞿元嘉沒齒難忘。”

費詡還了一拜。至此,瞿元嘉縱然還有疑惑,也知道費詡並非可以相問之人了。

來時滿心恍惚,離開時更是如此。費府內溫暖如春,越發襯託得永壽坊荒涼不堪。瞿元嘉莫名想起,當年他奉安王之命,曾經來過此地,捉拿齊王的同黨。那一日,曹王府倖存的家眷夾道痛哭,有曹王府的僕役不顧北府軍衛士的阻攔——又或許是故意不去阻攔——撕咬齊王黨羽,咬掉的耳鼻和挖出的眼珠掉在塵土裡,可是經過平佑之亂,沒有人多看一眼。

他想不到別的去處,走著走著,又到了大寧坊。這次瞿元嘉沒有過門不入,駐馬看著門鎖久久出神,又如夢初醒地下了馬,拿出從不離身的鑰匙開啟了門。

數月不來,山亭內的植被就算是僥倖存活,也都是奄奄一息,不見往日的生機。瞿元嘉看不過去,動手修枝澆水,整理屋舍,直到不點燈再看不見五指,才不得不停下來。

他錯過了坊門閉合的時辰,註定要在這裡過夜。因為早已一身是汗,回到沒有生火的室內一時不覺得冷,也不覺得饑渴,合衣躺了一會兒,又爬起來點亮燈燭,找了一大圈,總算找到了那時有時無的一縷香氣的源頭——是葉舟的一隻香囊。

又何止是香囊。此處山亭中,一切用具、衣物,均是他們日常所用,不僅一應俱全,也都是二人這兩年來慣用的。舊痕處處驚心,默然望著屏風上搖曳的燭影,瞿元嘉想,他在帝京也不是沒有立足之地。

原來葉舟是不得不走的。

不是因為別人,正是因為他瞿元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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