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 登樓為誰思 (第4/4頁)
“你我之間,起因是我心生妄念,利用你的報恩之心,趁著你生病依賴於我強求來的因緣。你想起往事的那一刻起,我就不敢奢望你的原諒。我除夕趕不趕回去,無關緊要……”
葉舟費力坐起來,再次露出深切的厭倦:“你能不能趕回帝京,又在哪裡過年,和我也沒關系。只是你反反複複道歉,可是我實在不明白,你要我原諒你什麼?任誰知道了此事的原委,都會覺得該道歉的人是我,錯受了你對程五的一往情深。還是你覺得……”
他頓了頓,抬起眼:“我應該隨你回帝京,見到程勉,告訴他,你對他的情意至死不渝?”
瞿元嘉看向葉舟的目光如同看見了夜叉,臉色更是難看:“我從未如此想過。”
葉舟彷彿精神好了一些,不去看瞿元嘉,繼續說:“畢竟全天下很難找出第二個人,比我更清楚你對程勉的心意。我說過,你於我有大恩,之前想沒想過都不要緊,但凡你想,我再去一趟帝京也使得……”
他的目光陡然間銳利了起來,盯著瞿元嘉,一字一句地說:“如果我去見了程勉,無論你能否得償所願,屆時你我之間,能不能不要再有絲毫瓜葛?否則,我是真的惟有以死相報了。”
說完,葉舟吃力地喘息了起來,目光再次從瞿元嘉臉上移開。瞿元嘉低聲說:“我來沅慶,和五郎沒有關系。我很清楚,在你假扮五郎向母親辭行之後,你就再不可能願意與我有往來。是我不願死心,也總是想不明白,總想再見你一次……”
他艱難地嚥了口氣:“我對五郎的心意,即便能瞞住天下人,也不可能瞞住你。可是與我朝夕相處的人是你,我認得的,歸根到底也是你。昨日我與你說五郎的近況,是覺得此事應當讓你知道。他回來至今,我第一次見到他,是在翠屏宮。”
葉舟唇邊浮起冷笑:“你看,你不是不知道,誰是真正能認出他的人。”
瞿元嘉靜了下來。
“論人品,你無可挑剔,痴情更是天日可鑒。如果失憶的人是程勉,得到你的殷殷照顧,又終於知曉了你的曲折心事,假以時日,你也許可以得償心願。”葉舟靠在榻旁,盯著瞿元嘉,“可是你要是真的覺得應當讓我知道,我還在帝京時,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一聲他的行蹤,他在京中,我就不該去假扮他見你母親。”
瞿元嘉渾身冷一陣熱一陣,無法接話。
葉舟飛快地一低目,再次抬眼看向瞿元嘉時,目光清澈,病容彷彿一時間全消失了:“……當年你救了我,照顧我,是源自程勉曾經是你的恩人和主人,而你終於可以回報他、接近他。你覺得所行皆是天經地義、順理成章。從昨日到今日,你過問我的病,明知我不想見你,還是登堂入室,何嘗不是類似的心思——我受恩於你在先,又和你有過那檔子事,曾經痴戀於你,你就自以為事到如今,我還應該承擔你這錯放的痴情?我昨天就說了,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程勉的鐘情。可是你現在人來了沅慶,我想至少有一點是無疑的,你覺得再無法得到他的回應,你也放棄了,是不是?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他不要你,你就來找我。”葉舟嘆了口氣,“程勉如何待你,你就如何待我?瞿元嘉,你要是不來,我還高看你幾分。”
“我來沅慶只是為你。和五郎沒有幹系。”
葉舟搖頭:“你不是為了我。和他怎會無系?我本不願意將話說到這個份上,可是你捫心自問,若是程勉在得知你的心意後,流露出一絲猶豫——不,只要他願意依賴你,允許你照顧,你會站在這裡麼?除了程勉,天底下的其他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樣。你的歉意當然真誠,可是對我來說沒有絲毫用處。你要的是我的諒解麼?在程勉的事上你和他真有什麼區別?都是一樣的理所當然。只不過你們在權勢上不能匹敵,顯得你不那麼自以為是。但是這兩年每次他召見我,回來後你做的那些事,難道僅僅是出於對程勉的迷戀?你心懷恐懼的源頭到底在哪裡?瞿元嘉,我現在頭痛欲裂,實在不想再說,也不願再看見你了。我受夠了。能不能得到回應,和是否願意付出真心,從來就是兩回事。這一點,你再清楚不過,不是麼?”
身體裡像是藏了一匹烈馬,在瞿元嘉的血脈中奔騰突躍,撞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燃燒。面對尖利、近於殘酷的葉舟,他並不感覺到憤怒和羞恥——朝夕相處的三年光陰曾在他們之間籠下了薄紗,他以為曾挽住了江河,而今,停滯一時的河流帶來更大的浪濤,將不同的人帶到了不同的岸邊。
他並不畏懼葉舟的冷漠尖利,但他知道,他的確沒有理由再強留在此地了。
葉舟明言送客之意後又躺了回去,不再理會瞿元嘉。瞿元嘉直至走出臥室,也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。離開葉宅之際,送行的葉家僕人還奉上了禮物,說瞿郎君初次到沅慶,主人特地備下了一些當地的特産,略表謝意。面對這周全的禮數,瞿元嘉只感覺到難堪,但這難堪又毫無道理,他辭謝了禮物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回到客棧後瞿元嘉莫名覺得筋疲力盡,倒頭睡到次日。第二天起,他開始在沅慶城內遊蕩,天氣不好,時不時下點雨,瞿元嘉本不是有訪勝興致的人,走遍了城內之後,又開始造訪起城外的群山,他也不管名氣或是遠近,一視同仁,天明出城,天黑前回到客棧,眼看除夕漸近,也沒想過之後的行程。
雖然不想行程,其他事卻想得不少。夜裡時常做夢,光怪陸離,偶有一兩個好夢,醒後的滋味比噩夢還不如。夢裡出現得最多的是他在爬山,他有蠻力,又能忍耐,再艱險的山也攔不住他,可是一山連著一山,永遠沒有豁然開朗感,再高的山總有爬完的一天,他能去哪裡呢?
小年那天,瞿元嘉還是和平常一樣早早出門,去城外打發時光。在路上時,他忽然想起了高磐。在虹州,高磐借裴氏案鏟除了州內的幾家豪強,官聲頗不錯,只是在沅慶,因為波及了葉氏,哪怕是在街頭,也能聽見尋常百姓的咒罵。但他想起高磐,全是因為早上的那一碗餛飩——小年家家戶戶掛桃符祭灶,吃餛飩也是南北無差的風俗。
高磐不僅是瞿元嘉的長官和統帥,也給過他和許多同在高磐帳下從戎的青年兒郎諸多生活上的關照。高磐出身於士族,然而家中少孤,為謀生計和前程,兄弟三人都從戎,但除了他,都是早早死於沙場。他娶妻很晚,妻子是再嫁之身,嫁給他時還帶著與前夫的女兒,即便是在風氣開放的宜州,也有人暗中譏諷他的發跡與妻子改嫁時帶來的家財有關。對此高磐從不辯解,婚後和妻子很快生了兩個兒子,十分恩愛。
在宜州初從軍時,在安王的默許下,瞿元嘉有一段時間並不回安王府,連過年都住在軍中,實在想念母親了,母子倆就在婁氏去寺廟上香時相會。高磐的婚姻瞿元嘉恰好是見證者。他為高磐送過信,跑過腿,那時他不懂高磐儀表堂堂,前程大好,為什麼要鐘情一名容貌和家世都不出眾,又帶著病弱女兒的寡婦。許多人都和他抱著相似的不解,暗中議論者也多,後來兩人成了婚,婚後不久,也碰上小年,高磐請一眾無權無勢也無家的年輕人去家裡吃飯。高磐的妻子徐氏精心準備了酒菜,可是她顯然低估了青年兒郎的酒量和食量,最後,她帶著女兒和廚娘一起,包出幾百個餛飩,給喝得大醉的年輕人醒酒。
瞿元嘉是喝得最少的,幫著分身乏術的徐氏攙扶大醉的高磐去歇息。徐氏還記得瞿元嘉送信的事,專程道了謝,高磐喝得眼睛都直了,神情卻很得意,待妻子去張羅酒後事宜後,極得意地告訴瞿元嘉,他們是青梅竹馬,不僅是他此生第一個女人,更是他自少年時就想娶到的女人。
當時瞿元嘉自是嚇了一跳:且不說高磐素來很得女人的青睞,且徐氏的前夫在宜州為官多年,而在他為高磐送信的這一年裡,兩人相見、乃至於談及婚嫁都是極鄭重的,軍中的風月傳聞都不避諱,即使如此,誰都不知道兩人已經認識多年。
察覺到瞿元嘉的遲疑乃至不信,高磐笑了,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瞿元嘉的後腦勺:“混小子,瞎想什麼。我知道旁人的議論。他們都在笑話我,覺得我要得到她輕而易舉,娶個半老寡婦不劃算。這才是屁話。你得到的,不是從此就是你的,有的事情你無能為力過一次,萬一還有機會到眼前來,那是你一輩子的高香。不能再讓它溜走了。”
宜州氣候濕潤,盛産毛竹,所以那天的餛飩雖然是倉促中張羅出來的,徐夫人也沒有怠慢他們,挑了好冬筍,和新剁出來的肉餡包在一起,又解酒又解饞。瞿元嘉想得出神,甚至覺得自己的舌尖泛起一點微弱的甜意。不知不覺中,他勒住了馬,又毫無徵兆地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,隨後,再無任何遲疑,當下調轉馬頭,朝著沅慶縣城的方向,疾馳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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