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相去萬餘裡 (第3/5頁)
給葉家的馬換過馬掌的次日,瞿元嘉終於見到了數日間未見蹤影的葉舟。對方滿臉的冷淡之下,忍無可忍也呼之欲出:“瞿大人無需如此。你要是想做客,住到幾時悉聽尊便,但是我家中的雜事,還望你高抬貴手,不要再過問了。”
“我無事可做,又見不到你,藉此打發時間。沒有覺得被慢待。”
“既然已經在打發時間,早就該回京了。你我之間,事和話都盡了,除非……”葉舟自嘲一笑,“你留到現在,總不至於是想與我破鏡重圓的吧?”
瞿元嘉神情一變:“……你不要這樣說。”
葉舟一直面有倦色,冷笑起來,臉色尤其難看:“專程前來,三顧而去,已然感人至深。若是非要等到最後一刻才走,就過猶不及了。”
“我不是專程前來。”看見葉舟的驚愕神情,瞿元嘉也一愣,忙說,“不是我不想專程來。但安王知道了我離京之意後,與我阿孃說,我想南下是為我的父親遷墓,我……”
他越說越覺得詞不達意,幹脆停了下來。
葉舟神情陰沉地盯著他:“你遷葬的事辦妥了?”
“我沒去楊州。”
“……”葉舟匪夷所思地看著他,“你沒去楊州?”
瞿元嘉的手心滿是汗,嗓子發緊,每一個字都彷彿咬牙切齒才能吐出來:“我想來見你。你說得不錯,我向你示好時,以為你是五郎,又以為多年心願得償,忘乎所以。但我不能為那兩年的所行道歉。而自從你恢複記憶以來,我待你大錯特錯……不是五郎如何待我,我就如何待你。如果我不曾遇見你,我永遠也不知道我如何看待五郎,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。”
葉舟不語,瞿元嘉心中急切,語速倒慢了下來:“我來虹州,也是自以為是。你怎麼會想見到我呢?我又憑什麼過問你的病體?我是連你的一根指頭也不配再碰的。所以這幾日你不願見我,我如何能去見你?只是你既然肯見我,我總是想把這些話和你說了。我沒有輕慢你之意,也不是仗著之前的……因緣讓你煩心。我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來見你,要是我能想明白,我也不會這樣荒唐愚蠢,惹你氣惱……”
“這麼大的事,你應當早說。我要是知道你南下是為了給父親遷葬,一刻也不敢留你。”
隔在二人間的沉默像是有半生那麼漫長,瞿元嘉才再次聽到了葉舟的聲音。他定一定神,繼續說:“我夏天時去過蘆城,當年父親急病離世後,草草葬在亂葬崗,又遭遇過大水,屍骨已不知去向……甚至可能早沒有下落了。說是視死如生,但怎麼可能如生?簡直無從下手。其實……其實比起回蘆城,我更怕來沅慶。也就是因為怕,才更想來。”
葉舟的神情說不出的古怪,他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第二天清晨,瞿元嘉還在夢中,就被敲門聲驚醒了。他一想到可能是葉舟病情有了反複,立刻跳起來去應門。可葉舟好端端地站在門邊,看著衣衫不整的瞿元嘉,面無表情地問:“你幾時能出門?”
直到出了城門、最終來到溱水邊的碼頭後,瞿元嘉才對此行的目的地再無疑議。葉舟的神情始終冷淡,每句話都說得簡短幹脆:“我父親有個學生在蘆城,在蘆城交遊及廣,令尊遷葬的事,有他在可保無憂。你若不棄,在蘆城也可以住在他家。”
瞿元嘉被江風澆透了,都接不上一句話。葉舟說完後,輕巧地跳上船,望著呆立的瞿元嘉,有些不耐煩似的:“這幾日都有雨。水路快。”
葉舟的這位故交名叫白濟,家中數代經營綢緞生意,是蘆城小有名氣的富庶之家。葉家在虹州和揚州的好名聲又一次得到了驗證:他在除夕前一夜的突然到訪不僅沒有讓主人家覺得為難,連瞿元嘉也一併被奉為上賓。在得知瞿元嘉回蘆城的來意後,當即應允,願意全力協助老大人的遷葬事宜。於是,從初三前往瞿氏祠堂表明來意算起,從選擇墓址、勘定風水、撰寫墓誌、書丹鑿碑、購買棺木、聘請吹打鼓手等等諸項大小白事必經事宜,一直到正月十三日風光落葬,前後剛好十日。事情辦完後,白濟還不忘向根本沒有緩過神來的瞿元嘉致歉,說年節中人手奇缺,有些細節不得不從簡,以期海涵雲雲。看著對方充滿歉意的神情,早已是筋疲力盡的瞿元嘉只覺得做了一場大夢,好似人的一生,橫豎也不過如此了。
忙完了正事,瞿元嘉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夜,聽到炮竹聲時差點以為是錯過了為父親遷葬的吉時,嚇得渾身冷汗地坐起來,聽了許久,意識到是在慶祝上元,也才明白白濟為何要在十三日辦完此事——楊州各地重視上元不遜於除夕,而且在上元前辦完,主人家歡度節慶的喜悅也不至於太突兀。
這可謂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最奇妙恍惚的一個上元。即便是操辦完了這場葬禮,也算是衣錦還鄉,但他既無法為早逝的父親悲痛,也不為故鄉的節日歡愉,天下萬事萬物,都與他無關。可再怎麼試圖置身事外,主人家沒有忘記他,或者說沒有忘記他這位跟著葉舟而來的客人,對上元的慶祝堪稱剋制,說是說下雨取消了燈會,只能在家設宴,可瞿元嘉怎麼也不可能將他人的殷殷關照視於無物。
也是在白府的家宴上,瞿元嘉才得以再見到葉舟。在沅慶時,他們同在一城、乃至於一個屋簷下,卻好像天各一方,到了蘆城,十餘天不打照面又彷彿只過去了一瞬。無處不在的鄉音讓瞿元嘉更加疑惑,不知身在何方,陡然間,明亮的燈光、熱情的勸酒、精美的佳餚統統變得難以忍受起來,他勉強維持著常態,又簡直是迫不及待地胡亂找了一個藉口,逃離了歌酒正酣的筵席。
正月剛過半,蘆城的春意已然很鮮明,下過雨的庭院充滿了花木的香氣,連無法賞月的遺憾都淡去不少。瞿元嘉好容易逃席,就想多逃一刻是一刻,循著花香找了個僻靜的角落,沒想到的是,已經有人先到一步了。
他們都被勸了酒,發現對方後,舉止不免都慢了一拍,神情也就有了裂痕。看著默然不語的瞿元嘉,葉舟也默默地讓出一角,讓瞿元嘉也有個地方坐。
瞿元嘉沒有走近,定在了廊下。夜色如同一層薄紗,讓一切平添了幾分柔和的意味。他等了很久,也想了很久,忽然,他聽見了葉舟的聲音。
“我明日動身回沅慶。”葉舟語調中的柔和與疲憊並非來自夜晚的美化,“你正事已畢,我也不邀你去家中做客了。”
瞿元嘉心裡一沉,應答的話又好像根本不聽自己所想,熟極而流地說了出來:“……此次多謝你鼎力相助。沒有你與白郎君,我此行一定是處處碰壁,什麼也辦不成。”
“我是越俎代庖了。只望你不要見怪。白仲安也託我向你轉達,時間倉促,又在新年,令尊的遷葬事宜難免有權益之處……”
“他當面和我說過了。我感恩戴德尚來不及,何來怪罪。”瞿元嘉突兀地截下葉舟的話。葉舟也不以為忤,側過身看了他一眼。
“能為令尊遷葬出一份綿薄之力,也是因為除此之外,我再無可報答之處了。”葉舟避開了這一揖,思慮片刻,又道,“你能管天下稅賦錢糧,只是遠離故鄉久矣,喪葬之事又事關至親,所以一時覺得無從著手。”
“我記事以來,就沒有父親的記憶。其實無論辦得風光或是簡樸,他都不知道——我不信人死後有靈之說,而有心以此說項的,也總能找到說辭。只是這是人子的本分,生而在世,這樁事總是避不開。能這麼快辦完,我內心隱約覺得解脫。但是累你專程跑一趟,我很過意不去。”
黑夜中誰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,這倒給他們無意中行了方便。葉舟說:“離開帝京前,我又去見了一次姐夫。他告訴我你登門拜訪之事。瞿元嘉,你是一個非常周到的人,有時近於瞻前顧後了……並非你不知道果敢為何物,而是你是有許多羈絆。這世間,還有許多你要顧慮、關照之人。這真是令人羨慕。”
驀然間,一陣自己也不得分辨熟悉或陌生的心如刀割籠罩住了瞿元嘉。他想解釋,話到嘴邊,才發現無言以對,眼看著葉舟離開的背影步履踉蹌,想要扶他一把,遲疑之間,到底是慢了一拍。
…………
聽瞿元嘉飛快地說完在蘆城安葬父親的前後事宜,程勉也陷入了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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